悶油瓶在我眼中,從來都是一個活生生的傳奇。

  張家樓後,長白山中,悶油瓶和我約定了十年,便再度從我生命中消失,可我知道,不論他人在哪,總還是不時地出現在我身邊,不論我是否願意想到他。

  西湖煙雨朦朧了山水如潑墨,我難得待在西泠印社無事一身輕。我靠在門邊,看著外頭變幻萬千卻亙古長存的天空;王盟坐在櫃台後,一手拖著下巴,腦袋點啊點的活像被砍頭卻沒斷乾淨似的,可看著這樣的光景,我心情卻是出乎意料的平靜,好似無形中也染上了幾許悶油瓶身上的淡然,雖然胖子老說我這是和小哥混久了、讓他給同化了,可我也不覺這樣有什麼不好,起碼不是被胖子身上的神膘同化。

  悶油瓶哪……我突然慶幸自己打一開始就給他取了如此貼切的名號,要不拋開了張起靈這個職位與身分,他就真成了一個沒名沒姓的黑戶了。

  這時我才深深意識到,悶油瓶,不過三個字,串在一起還有些好笑意味,卻在我生命中佔據了連我自己都秤不出的沉重分量。

  記得有人說,名字是最短的咒語,令亡者知返,引生者追憶。我不是沒想過悶油瓶興許只是敷衍我的,他要去的地方,也不一定真是青銅門後……人家可是專業失蹤戶副兼差影帝的,我也不像三叔或二叔,他有心要瞞,我只有挨的份,只有選擇相信他,相信那個無數次在我危難時現身的悶油瓶。

  可我終歸是知道的,就像每次我有危機時總暗自確信悶油瓶會出現,而我如今想得再多,最後依然會佇立於青銅門前,帶著鬼璽和一句心裡話。

  十年的時光可以改變許多人事物,亦能掀翻出許多秘密。我將打瞌睡的王盟放在店裡,獨自一人來到西湖邊,看著湖面倒映天光雲影、看著晴空瞬息萬變,想著悶油瓶太過漫長的一生與當中孤獨,儘管他不曾說過或表示些許寂寞。

  十年歲月一眨眼間,也就這麼過了。


  我和胖子約了車站碰頭。
  自己兄弟沒啥好隱瞞的,胖子說,好歹他也給小哥買過褲衩,當然得在第一時間給自己兄弟接風,我完全想不通這兩者之間有個一毛錢關係。

  我們戴著護目鏡和簡單的裝備行李,一步步爬上山。
  長白山亙古長白,放眼望去白雪依舊,只是底下看不見的種種是否又增多減少,誰也說不清。

  我和胖子尋著記憶中的路線入山,沿途經過之處不時喚起塵封的記憶,可我從沒和胖子說我最後一次跟著悶油瓶進山的細節,當然如今也沒這打算,嘴上老上樣子和他沒邊際的扯,心裡默默咀嚼那些點點滴滴。

  儘管多了幾年的訓練,胖子的體能依然遠遠超過我。他走在前頭,卻倏地停下腳步。

  我心裡一下開始怦怦跳,這裡已經離之前的入口很進了,直覺聯想到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

  「怎麼了?快到了反而停,這不像你啊胖子。」我一邊加快腳步一邊故做輕鬆道。
  胖子沒回頭,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道:「小天真,我們這趟,恐怕是白來了。」

  什麼意思?

  我腦子轟地一下全亂了!只知道自己粗魯的衝過去推開胖子,然後,面對著封閉坍塌的舊時入口,發冷,從頭到腳,從皮膚到心臟。

  我曾在心裡做過無數種假設,悶油瓶也許失憶症復發、也許根本不在裡面、也許根本不想見到我,甚至於門內的只有骸骨一具,但我怎麼也沒想到,我竟連確認的機會都沒有……

  胖子在一旁吼著說了些什麼,可我完全聽不懂,沒空思考也不想思考,只是瞪著眼前封閉入口的亂石與雪堆,一心想著該怎麼弄開它們。

  我可以感覺到胖子在使勁的拉我,可我動不了,應該說,我本能的拒絕後退離開,直到後頸和肩膀一痛,才恍恍惚惚的找回一點知覺,眼前卻好似出現悶油瓶的身影。

  「吳邪。」眼前的悶油瓶幻影開口了,我開始意識到自己有幻聽的毛病。
  幻影的眉頭動了動,伸手摸了摸我的臉……我他娘的連幻覺都有了!
  下一秒,人中一陣劇痛,我反射性閉眼痛叫了聲,心想完了,這下連悶油瓶的幻覺都要消失不見了。
  「吳邪,眼睛睜開。」
  我幻聽繼續發作。
  「吳邪!」
  悶油瓶的聲音帶著點沉重無奈,伴著掐住我肩窩的力勁傳遞過來,我心裡埋怨著怎麼連我幻想裡的悶油瓶也這麼不受人控制,連多讓我看一下都不肯,卻不得不慢慢睜開眼睛。
  腦後猛地被一股極重的力道巴了下,我捂著腦袋,耳畔響起胖子的破口大罵:「小天真你他媽傻了是不是!胖爺叫了半天、拉了半天你不回頭,小哥在你面前你反倒閉上眼是怎麼著?!他媽等人吻醒你是不?」
  我抬頭,愣愣的看著眼前的悶油瓶──淡然的眉宇、如墨的黑瞳,除了一頭略長的頭髮和爛到快沒了的衣褲外,其餘一切依舊,讓我瞬間恍若隔世再見,而十年的時間好似不曾存在過,歲月不願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跡。
  悶油瓶微微蹙眉,臉逐漸往我靠過來。我一驚,反射性地伸手阻擋,手指觸碰到他的瞬間,我才真正相信──站在我面前的,是活生生的悶油瓶。
  他沒有消失、沒有失憶、沒有被活埋、沒有變成一具枯骨或幻影,他有血有肉的站在我面前。

  眼睛有些燙熱,我伸手抱住他,感覺他微涼的身體一僵,隨即放鬆下來任由我抱,而我喉嚨裡梗著千言萬語想告訴他,卻什麼也說不出口,更不知道該說哪句,只能無聲的抱著他。

  我不知道自己這樣抱著悶油瓶抱了多久,直到胖子拍拍我倆,問我說還給不給小哥衣服穿,我才如夢中驚醒,連忙自背包翻出最近買的深藍色連帽羽絨外套和衣褲鞋子給他。悶油瓶盯著那件深藍色羽絨外套,眼神有些複雜,可他終究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的接過、穿上。

  下山的路上,胖子依舊走在前頭,我殿後,中間則是悶油瓶。我看著這樣的隊伍忍不住有點想笑,心說以往都是我夾在中間,悶油瓶永遠不是殿後就是先鋒,沒想到這回卻換了他夾在中間,想必他現下心裡肯定複雜的很。

  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盯著悶油瓶的後背,一個沒注意竟撞了上去──應該說,是悶油瓶無預警停下來而我沒發現所導致的,但撞擊的當下仍讓我忍不住揉了揉鼻子。
  悶油瓶偏頭看了我一眼,又繼續往前走,那神情看在我眼裡怎麼都有點可惡的似笑非笑。胖子沒回頭,我猜他沒發現,因為我沒吭聲,而悶油瓶也沒解釋他為什麼突然停下來,難不成他存心戲弄我?不,不對,他哪來這種好興致?我忍不住升起懷疑──眼前這個人真的是悶油瓶?

  想來胖子心裡也應該多少有這種疑慮,在我停止了胡思亂想開始注意起胖子的言談後,我發現他毫不避諱的向悶油瓶做出試探,有時是穿插著我們過去經歷的事、有時是玩笑式的詢問門後的情形,悶油瓶照舊惜字如金,他回答歸回答但其實真正解釋的並不多,可卻巧妙地一一解開我和胖子的疑心,證明他的確是悶油瓶本人。

  出了山後,我們先在山下簡單的替悶油瓶辦了場接風宴。荒山野地的,酒食自然比不上都市鬧區,但也別有風味。飯桌上,胖子邊吃邊嚷嚷著回杭州還要辦場更大的,我心說敢情你還嫌自個兒神膘不夠肥麼,再說了,杭州我是東道主,你的膽固醇事小,小爺存摺事大啊!

  悶油瓶慢條斯理的扒飯,和胖子抬槓的重責大任自然就落到我身上了,我一邊給悶油瓶挾菜免得他老吞白飯,一邊跟胖子互損。一頓飯下來我嘴巴動的最多卻吃的最少,倒是悶油瓶吃的比十年前的他多了不少,想來他這十年不食人間煙火也沒少煎熬,回去要沒事得多弄些好料的給他補補。

  我們在山下住了一宿才搭上火車離開,胖子說他先回北京安排下事情再來杭州找我們,過命兄弟只聚這麼一頓粗飯實在不痛快。

  剩下的旅途,我和悶油瓶大多時候是沉默著,只是我偶爾瞌睡醒來會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靠到他身上去了,而他也沒說什麼,他這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從來都不說什麼。

  到了杭州,我直接要王盟開車來車站接,我想我永遠也忘不了王盟看見悶油瓶時的表情,套句老話──活像見了鬼似的。

  在回西泠印社的路上,我一路悶笑,王盟頻頻從後照鏡用討饒與哀怨的目光看向我,卻因為悶油瓶一句專心看路而再也不敢東張西望,標準的兩眼開開,直視前方。
  我心裡笑的四仰八叉,悶油瓶瞥了我一眼,我仍克制不了憋笑的抖動,天知道我多久沒這樣痛快的笑過一場。

  站在西泠印社的門口,我拉住悶油瓶,笑嘻嘻的道:「小哥,歡迎回家。」
  他頓了頓才緩緩道:「嗯,我回來了。」
  悶油瓶微微上揚的嘴角沒逃過我的視線,我頓時心情大好,不僅提早讓王盟下班,更是拖著悶油瓶去超市買了不少食材回家,下廚做了不少家常菜和補菜。

  我一邊顧爐火,一邊看他在旁邊摘菜,終於忍不住抓起他一撮頭髮問:「小哥,你這頭髮到底是跟著時間長還原本就長的慢啊?」十年過去,容貌沒有絲毫變化,頭髮卻長了個半長不短,就是要長,怎麼說也該是能拖到地上當掃帚的程度吧?
  「出來的時候,順手割了。」悶油瓶淡淡的回答,停了會兒,又道:「你怕禁婆。」
  待我反應過來,簡直哭笑不得,心裡卻挺感動的,只是他這半長不短的樣子實在有點流浪人士,「小哥,等等吃完飯我帶你去理個髮吧?」
  「嗯。」

  理完髮的悶油瓶總算和我記憶裡的他吻合了,我帶著超好心情和他散步回家,然後被那些沿路盯著悶油瓶的陌生視線搞得烏煙瘴氣,差點一腳踹開鋪子大門!

  「吳邪?」
  「……別理我。」我語氣不佳。早知道就不帶悶油瓶去理髮了!早知道就該給他買三百六十五件連帽衫省的出去拋頭露臉讓人白看!

  我煩躁的走回房間,悶油瓶不發一語的跟在我後頭,差點被我賞了個閉門羹,幸好我及時找回理智,免得傷到他難得的歸家心又跑出去浪跡天涯兼當看門的。
  我簡單的收收堆滿地的書籍雜誌跟雜物,將它們踢到床下。悶油瓶安安靜靜的站在一旁,讓我感到不自在,畢竟對他來說旁人的眼光根本無所謂,只有我一個人在生不知打哪來的悶氣,他完全是在狀況外不明究理。
  我嘆口氣,翻出一套新汗衫和褲衩遞給他,再把他趕進房裏附設的小浴室,自己則去樓下洗。
  我一邊洗一邊調整情緒,等我洗完回房,發現悶油瓶早已躺在我床上,被子捲得嚴嚴實實,要不是那形狀看來還像個人,我差點都以為他沒事給我捲了被子人又跑不見了。

  悶油瓶大概天生沒啥安全感,連睡個覺都緊緊挨著牆,空下的鋪位雖然也夠我一個大男人睡,只是我沒那個膽子睡在他旁邊,難保他半夜醒來渾渾噩噩的以我是什麼妖魔鬼怪,黃金兩指沒聲沒響就在我身上開盜洞了。

  我躺在原本替他備好的客房,也不知道是不習慣還是怎麼的,翻來翻去就是睡不著,腦子裏想的全是屋簷下另一個房間的悶瓶子。

  想他會不會半夜離開、想他會不會真願意就這麼安頓下來不再下斗、想我之前在喇嘛廟看過的他寫的那些記錄、想──呃?

  一片黑暗中想起細微的衣物摩擦聲,我眨眨眼,一下清醒過來,心想哪個小賊這麼高杆卻這麼沒眼光,居然不聲不息的開了我的房門,只可惜我這小店鋪沒啥寶貝,最有價值的龍脊背大約是那只悶油瓶,有膽子就去偷吧。

  我躺在床上不動聲色,只是這小賊行跡實在古怪,他既沒翻箱倒櫃,也沒到處亂摸,反而走到我床邊,接著我便感覺到床鋪下陷。

  ……操!敢情你他娘是來偷人的?!

  我渾身一震,一個彈起就要往旁邊揮拳攻擊,可對方動作比我更快,一下便把我制服壓在床上──

  「吳邪,是我。」雲淡風輕的沉穩嗓音在我耳邊響起。

  悶油瓶?!居然是他娘的悶油瓶!

  我正想開口問他搞什麼,卻感覺他將我抱在懷裡,頭頂響起一聲淺淺的嘆息,之後便再沒聲音。

  我在黑暗中睜著茫然的大眼,心說這是哪招?單純蹭床還是把小爺當抱枕?

  悶油瓶睡的極沉穩,起伏的胸口和規律的心跳貼著我的半邊臉頰傳來,我突然覺得房間變得好熱。

  我試探的伸手戳戳他手臂,他毫無反應,我便輕聲道:「小哥,如果你事情真的都辦完了也結束了,你可真願意屈就在我這兒,連媳婦兒都不討麼?」憑悶油瓶的條件,想討個國際名模恐怕都不是問題。

  我感覺到悶油瓶抱著我的手臂收緊了,心裡一驚,只道番話聽在他耳裡想必是萬般莫名其妙,心裡一秒便後悔了,直想打自己幾嘴巴,都十年了怎麼還管不住!

  額頭被一股柔軟溫熱的東西觸碰,悶油瓶淡然卻清晰的嗓音迴盪在室內:「我出來以後一直沒離開那裡,心想以你的個性肯定會來。你站在入口前抱住我的時候,我總算知道以往那些夥計說的回家的感覺。」

  他聲音平淡的像在說別人的事,可抱著我的手臂卻不曾鬆開半分氣力。我聽著他的心跳,眼睛有些發熱,我緩緩伸手環住他,啞著嗓子道:「嗯,這裡是你的家,一直都是。」

  不論再經過幾個十年,我都會是你的歸途、你的家。

  「嗯。」

  悶油瓶在我唇上吻了吻。一片黑暗中,我彷彿能看見,他的嘴角正微微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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