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連回到家,依舊過著原本的日子,只是偶爾會在整理菜園時下意識的往某處看去,那兒曾經有過一名安靜的長髮少年,以沉默的視線追逐他,卻不令人討厭。
拉比和帝奇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每天仍是吵吵鬧鬧,直到某天,由公爵城堡裡頒下了一道皇家命令。
「欸?這藍鬍子是不是有病啊?妻子死光了現在改找童男了!」
「還指定要銀白髮色的呢,真是喪心病狂……」
「該不是在做什麼奇怪的巫術吧?」
「別說了,等等傳進藍鬍子耳朵裡看你怎麼死!」
「哎!不對啊!這銀白頭髮的少年……亞連可不就是銀白頭髮?」
「哎呀!我怎麼就沒想到!真是可憐的孩子……」
村民們議論紛紛,而身為議論主角之一的亞連,此時則是安靜的與兩位兄長對坐,三個人誰也沒說話。
「……逃吧。」沉默了大半天,拉比緩緩吐出兩個字,翡翠雙眸裡寫滿堅決,冷靜的看著亞連道:「我絕對不可能把我的寶貝弟弟交給那種傢伙。」
「嗯,小兔子說的沒錯。不論我們有沒有血緣關係,家人就是家人。」帝奇淡淡一笑,大掌撫了撫拉比腦袋。
「……可是,如果違背了公爵的命令,不只我們不能在這塊土地生活,還可能牽連全村……」亞連很清楚憑自己和兩個哥哥要逃走很容易,就算是在別的地方從頭開始也絕對沒問題,可其他的村民呢?對面賣糖果的婆婆到現在還把他當孩子老偷塞糖給他;隔壁賣豬肉的大叔總愛在他買豬肉時跟他賭一把,然後心甘情願多送他兩塊;再過去養牛的大哥也是……自己和哥哥們逃了,那無辜受累的他們又該怎麼辦才好?
「慢著!我有個想法……」拉比眼珠一轉,一個想法頓時在腦中成形。
亞連被城堡內護衛帶走的那天,他特意選在天未亮時啟程,送行的只有拉比和帝奇,進入馬車前,拉比緊緊握著他的手,眼神無聲的告訴他絕對不要忘記他交代的事。
馬車緩緩隱入清晨的薄霧。
進了城堡後,馬車停在庭院內,亞連頭上被侍僕套上黑色不透光的布袋子,再確認他看不見之後才讓他握住一只金屬桿子,領著他進入城堡內部。
亞連手裡緊緊握著拉比交代他務必要給優的字條,心裡十分忐忑,倏地,前方領路的僕人停下腳步。
「到這裡就行了,後面我來。」熟悉的聲音在前方響起,亞連覺得手裡的桿子被人抽走,隨即有人拉住自己雙臂,在自己耳邊低聲道:「前面是樓梯,我背你上去,豆芽菜。」
句末三個字帶著淡淡的笑意,亞連差點脫口而出對方的名字,可對方比他更快一步摀住他的嘴:「到我背上再說。」
通往上方的樓梯迴旋而漫長,亞連可以聽見神田的腳步聲在迴盪,鼻間嗅到對方頸間淡淡的沉香味,原本徬徨的心突然有些安定,他輕聲道:「優,拉比二哥給了我一張字條,要我一定要轉交給你,字條在我左手心。」
「……好,等等給我。」
「優,」過了一會兒,亞連又道:「你知道藍鬍子要銀髮少年做什麼用嗎?還有其他人嗎?」
「我不知道。公爵是個重視約定和忠誠的人,只要你不犯錯,公爵就不會傷害你。」
「優……」
「到了。」神田輕輕放下亞連,並取下他的頭套,「這裡是你的房間,好好休息,明天公爵會親自來看你。」
亞連睜開眼,面前是一扇烏黑的鐵門,而一旁的神田則穿著正裝,深藍的長髮規矩地束在頸後,他優雅的推開那扇門,而亞連則將手裡字條交給他。
神田沒讓他失望,立刻打開字條,看完後將字條還給亞連,轉身道:「關於詐死出城這件事,我找到機會會通知你的。」
「優,你會幫我嗎?」神田臨走前,亞連忍不住拉住他袖子問道。
「……會,但你也要幫你自己。」
神田離開了。亞連獨自待在房中,藍鬍子給他準備的房間意外的低調優雅,深沉的藍與紅和金色的搭配,書櫃裡各式各樣的書籍應有盡有,他打開衣櫃,裡頭的服裝大多是銀灰與純白色系的長袍,偶爾穿插幾件深藍。
他挑了一件深藍色的袍子進入浴室。
隔天,亞連在一道極具壓迫感的注視下醒來。
銀眸看清面前的人後倏地瞠大──
「公、公爵大人……」慘了!這下恐怕連詐死都不用了……
藍鬍子長相的確非常醜陋,剛硬的面部線條上滿是傷疤,披頭散髮,腮邊鼻下長長一大把的深藍色鬍子極為怪異不祥。
「睡得好嗎?」藍鬍子的聲音低沉沙啞,好似從石洞裡傳出來的冷硬。
「回、回公爵大人,很好。」一滴冷汗自亞連額際滑落,他一點也不想迎上藍鬍子的視線。
出乎意料的,藍鬍子伸手抹去亞連滑落至下巴尖的汗珠,「再多睡一會兒吧,我會讓僕人送早餐過來。」
亞連詫異的抬起頭,卻只見到藍鬍子轉身離開的背影。
「……豆芽、豆芽菜、笨蛋豆──」「我叫亞連!!」
黑瞳好笑的看著面前緊閉雙眼,可聽到關鍵字卻仍能準確回應的少年,伸手捏了對方臉頰一下。
「唔!」吃痛的亞連皺皺眉,緩緩睜開眼,卻見神田冷著一張臉站在床邊,下意識的出聲:「優……」
軟軟毫無防備的聲音傳入神田耳中,後者黑眸閃過瞬間失神,可隨即被巧妙的掩蓋,他以管家標準的姿勢行禮,道:「公爵大人要我轉達您,用過早餐後請隨意走動,如果有任何問題,他會在城堡右側廂房圖書室看書。」
「另外,」垂下的黑眸閃過銳利的光芒,「凡是上鎖的房間,鑰匙一概由公爵保管,等到他認為可以的時候會主動交予您。」
「喔……」說實話他對那些上鎖的東西其實沒什麼興趣,每個人總有各自的隱私嘛,還記得小時候帝奇大哥偷看拉比二哥的日記,結果拉比二哥整整一個月都把帝奇大哥當空氣……
「吶,優,等等你可以陪我去庭園晃一晃嘛?」將整碗麥片牛奶喝個碗底朝天,亞連笑嘻嘻道。
「……你想在城堡裡種植同類嗎?豆芽菜。」
「你的同類還在馬屁股上呢臭馬尾!」火氣一來,亞連也不客氣了。
黑眸愣了半晌,冷冷一瞇,「當心我在你飯裡下毒,死豆芽!」
「毒死我你就自己一個人跟公爵住在這城堡裡吧!」亞連嘿嘿一笑。
劍眉輕挑,「我還以為你看到公爵會嚇得半死呢。」
亞連認真的想了想,沒注意到神田彷彿豺狼盯住獵物般緊鎖的視線,「怎麼說呢……他的外表真的讓人很害怕,可是我想……也許……他其實沒有謠傳中那麼……那麼冷酷無情……吧……」說完傻傻一笑。
神田淺淺勾起嘴角,將用完的餐具收拾好,躬身道:「請漱洗更衣,準備去庭院吧。」
藍鬍子絕對是個表裡不一的人。這是幾日下來,亞連得出的結果。
外表醜陋冷酷,卻意外的在小地方特別細心,知道亞連喜歡園藝,特意讓人多弄來幾本相關書籍,甚至允許他在庭院內任意種植;看著像是脾性暴烈,卻喜好安靜,和他的拉比二哥一樣有閱讀習慣。
一次,在用餐時,藍鬍子罕見的主動開口:「我的臉真的很可怕吧?」
「嗯?」正享受美食的亞連有些訝異,停下刀叉,奇怪道:「為什麼這麼問?」
「從我的書房可以看見庭院,我時常看見你和我的管家在一起玩鬧。」藍鬍子頓了頓,「那個時候,你的笑容很好看。」
那是亞連第一次,從藍鬍子空洞冰冷的嗓音中感受到一絲絲寂寞。
「吶,」他壯著膽子,抬手將藍鬍子的側臉轉向自己,銀眸直直看入對方的眼眸,「如果您願意的話,我也很希望能和您一同在庭院裡,雖然只是種菜,但只要用心去做,會發現那也是很有意思的事。」銀眸像彎彎的月牙,倒映在藍鬍子夜色的眼瞳之中,有那麼一瞬間,亞連覺得面前這雙眼眸很熟悉,可又不是那麼全然的熟悉。
藍鬍子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起身,沉重的腳步停在鋼琴旁。他坐在鋼琴前,粗糙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按壓跳躍,輕柔的樂聲迴盪開來。
閉著眼睛的藍鬍子,在燭光下的面容絲毫未變,卻在火光搖曳的剎那彷彿成了另外一個人──白皙的膚色、清秀的面容、深藍的夜色長髮……
亞連猛然一顫。
神哪!他剛才做了什麼?他居然會把藍鬍子當成了另外一個人,那個人還是……優?!
藍鬍子依舊閉著雙眼,神色未變,完全沒看見亞連驟然劇變的神色。
輕柔的旋律餘音在城堡內輕輕盤旋,藍鬍子闔上琴蓋,走到亞連面前,將一串鑰匙交給他,「城堡內有七間上鎖的房間,我要出門一陣子,我想我不在的這段時間,這些房間裡的東西應該能給你帶來樂趣和打發時間。」藍鬍子用粗大的手指挑出當中唯一一枚純金鑰匙,「可是,唯有這一間房間,你絕對不能進去,知道嗎?」
「嗯,知道了。我發誓絕對不會進去的。」
「那就好,我明天清晨就會離開,不必送行,多睡點。」藍鬍子輕輕撫了撫亞連側臉。
隔天,亞連醒來時,藍鬍子早已出發走遠,同時帶走了城堡內所有的僕人,僅僅留下神田照顧他的衣食起居。
亞連花整個上午在庭院和菜園,神田一如既往的隨侍在側。
「優,你不用跟著去嗎?」亞連放下手裡的籃子,看著一旁的神田歪頭道。
「公爵大人吩咐我留下照顧你。」神田淡淡的回答。
「真的就只有這樣嗎?臭馬尾?」亞連有些調皮的笑問。
「嗯。」
「……喔。」有時候他其實不知道怎麼應付神田突如其來的淡漠,明明是可以互相吵來吵去的,可是神田總會在某些時後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顯得冷漠又疏離。
城堡裡的時光很容易打發,雖然優說不能離開城堡,但城堡裡有意思的東西真的很多,尤其是那幾個上鎖的房間。
亞連一直以為,他所需要的、喜歡的,應該都被藍鬍子讓僕人搬去自己所在的房間了,可在第一晚神田的百般挑剔與分析之下,他突然覺得自己房間的東西似乎真的都已看過、玩過,於是,他找到了第一扇上鎖的門。
鑰匙插入鎖眼,隨著轉動發出的喀噠聲,鐵門緩緩向內開啟一道細縫。
亞連推開鐵門,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刺的人睜不開眼的金光。
「這是……?」
「這是從公爵大人祖父時期就收藏留存至今的黃金珍寶。」神田站在亞連身後沉聲道。
「嗯……」這麼多黃金固然很好,只是,他還是寧可去跟養牛大叔賭兩把贏幾瓶牛奶,感覺比較舒爽……
「你不喜歡黃金嗎?豆芽菜。」神田問,黑眸緊盯著背對自己的少年,背後的匕首閃爍陰冷的鋒芒,幾縷青藍色鬍子隱約浮現。
亞連回頭,一臉泰然道:「嗯,對我來說沒什麼用……眼睛好痛……」眼睛被霎的直泛淚,他趕忙關上房門。
「別這麼用力揉,豆芽菜。」神田不著痕跡的收起匕首,單手握住亞連雙腕,另一手則輕柔的覆上,「回房休息吧,時間晚了。」
「嗯……」
絲毫不知道自己在鬼門關前走一遭的亞連乖乖地讓神田送回房,自然也不會知道,在那扇鐵門之後、黃金之下,某一任藍鬍子公爵夫人穿著血染的暗紅衣服,以死亡的代價,嫁給了這整間房裡的金碧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