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悲涼又哀傷的夢。

    在夢裡的他是一名少年,有個同卵的龍鳳胎姊姊,做為高門望族之後,他年僅十五中探花,胞姊同年得才女名號,一時間龍鳳雙花名動京城,府內門庭若市,求親者幾乎踏平門檻。

    然而一場太子即位的宮廷浩劫使他父母雙亡,家道中落。為了籌搓喪葬費,胞姊背負著家族貪汙之名答應守喪期滿下嫁地方腦滿腸肥的富豪,籌到了錢。

    他捨不得姊姊。如此才貌雙全的姊姊,卻要嫁給一個滿臉橫肉、肥胖醜陋的粗俗男人,打從他見到那個男人的第一眼,他臉上的鄙夷就沒少過。

    他想,若是有錢,姊姊就不用委屈了。

    他找了又找、試了又試,偌大的京城裡卻沒人願意用一個戴罪之身,最後,他鬱悶的坐在茶館,一個男人主動找上了他。

    當時在京城內,馬家班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做為一個流浪戲班,他們四季遷移,每到一處便停歇數月,而這個找上他的男人,正是馬家班的班主。

    他被男人的天花亂墜說服了,心想,只要在戲班臨走前賺夠銀兩,就可以不必跟著遷移,可以和姊姊另找一處地方生活。

    他不敢告訴姊姊。自古戲子被視為下九流之一賤業,台上人人愛,台下人人厭,一人從戲,滿門皆羞。

    然而,他不得不。

   他告訴自己,只要把欠富豪的錢還清,天下之大,必有容身之處。

    他對唯一在世的親人撒了謊,說在鄰鎮找到了差事,每日早出晚歸。

    戲班的日子比想像中更辛苦,尤其他一個半路出家的,頭幾天連路都走不穩,然而每逢進家門時,他總撐起最後的力氣,以端正的姿態進入家中,在胞姊面前絕不露餡。

    日子一天一天過,他一點一點熬,哪怕身段不如人、唱腔生澀,終歸是讀書人,明瞭字句背後的情感與意義,背誦時一字不落、句句情深。

    數月過後,他爭得一個小角色,只有一幕過場,沒有台詞。

    儘管如此他也十分激動,只要能站在台上,就有工錢。

    那晚,他來不及將銀子給姊姊,便先聽到了姊姊下個月要出嫁的日子。

    守喪三年,為何未滿一年便急著要人?

    但他什麼也沒問,笑的一如往常。在幾次瞧見姊姊為了自己低聲下氣的對富豪賠不是以及被班主抽打無數次後,他早已學會了隱藏。

    痛要笑,難過要笑,那淡淡的笑就像一副戲妝,牢牢附在他清秀的面上。

    當晚,他換上了姊姊的衣服、化了淡妝,幾筆勾勒,鏡中人已然是一名出塵的秀麗女子。

    他以姊姊的名義清還了部分款項,面前那隻色慾薰心的豬根本沒聽他在說什麼,只顧摸著他的手點頭,連帶同意了婚期延後。

    回到家後,他洗了一夜的手。

    他明白自己必須賺更多、更多的錢,短期內辦不到,他就只有跟著戲班離開,哪怕是要隔年才能回來,他也必須這麼做。

    為了他唯一的姊姊。

    他再度撒了謊,說是要跟認識的朋友去外地做生意。他姊姊什麼都沒問,只是沉默了一會兒,告訴他每月務必寄家書回來。

    戲班要離開了。臨走前,他萬般交代姊姊務必提防富豪騷擾或是改口提前婚期,他姊姊看著他,目光裡欲說還休,終究只有點頭。

    他隱隱覺得,姊姊或許早已察覺,只是選擇了保護他的自尊。

    半年過去,他成了班內最好的花旦,每月跟著家書寄回去的錢也越來越多,他想,也許再過一陣子便能離開了。

    時值仲夏,戲班途經一個偏僻的鎮子歇腳。想到再過數月便能回京,他心頭隱隱雀躍起來。

    鎮內正逢盂蘭盆,戲班奉華光大帝馬天君為戲神,加上班主姓馬,因此每年路過都一並接下鬼戲的活兒,一方面是為好兄弟演出,一方面也是積鑽福德。

    這是他的第一場鬼戲。放下濃妝粉黛,他換上一身雪白,妝容素雅卻更凸顯那張姣好臉蛋精緻清秀、靈氣逼人。

    登場那時,戲臺前後全場靜默,而後倏地爆出掌聲與叫好,整齣戲中無人能將目光自他身上移開。

    演出完畢,他喝完班內準備好的膨大海,回到後台隔間正欲卸妝,抬頭冷不防看見面前的鏡子映出身後的班主。

    那個他一路以來視為好人的男人,此時帶著古怪的笑意,他疑惑的轉頭起身,只覺一陣暈眩,接著全身發軟,那一刻,他才明白過來,比鬼神恐怖的是人心。

 

     夢中數月,現實裡也不過才一、二分鐘。

     解雨臣掀開門簾時看見吳邪頭靠著鼓面、半坐著貌似暈厥,旁邊還蹲著一個沒見過的男人。

     張起靈正想將吳邪抱回他們暫住的房間,還沒伸手就對上解雨臣,後者挑眉微微一笑,踱著步子走到張起靈面前,冷不防就是一記上鉤拳!

     當吳邪睜開眼睛,見到自家髮小跟張起靈正展開你來我往之激烈攻防殊死戰時,除了驚訝、驚喜、驚嚇之外就是快要精神分裂了。

     我靠到底神馬情況啊這!?

    吳邪一手撐地就要起身過去阻止那兩個人,此時一隻蒼白半透明的手自鼓皮面上伸出,抓住了吳邪手腕。

   ……」我再靠,這又是神馬情況?!吳邪心裡咆嘯。

    鬼手緊緊抓著他,吳邪不抱希望的開口:「……這位兄臺不好意思,我現在有急事,咱們有話等等慢慢說好麼?」

    鬼手抓著吳邪手腕開始緩慢的往鼓皮裡縮,後者大驚,連拖帶拉的要將手腕扯回來,連帶驚動旁邊戰的火熱潮天的兩只,吳邪胸口的玉珮隱隱泛光,解雨臣一個伸手拖住吳邪手臂,張起靈目光凌厲一掃,那只鬼手心不甘情不願的慢慢消失。

   「怎麼回事?」解雨臣蹙眉問,應該答話的人卻傻傻的看著另一個人。

   ……你去哪了?」吳邪望著面前再熟悉不過的身影道,對方面無表情的回了三他個字──

   「你是誰?」

    沉默在蔓延,吳邪體內隨著張起靈的回答掀起了一股漫天的情緒,失落、空虛、錯愕、不可置信等等等,太過複雜也太過突然,排山倒海的向他襲來──

    解雨臣看著吳邪臉上一點一點崩落的笑意與驚喜,吳邪說完那句話後他便想到這人或許就是吳邪口中的張起靈。

    忘恩負義、令人不爽!解雨臣冷冷對那個傷害自家髮小的傢伙下了定論。

    平靜無波的黑眸看著那張熟悉的溫暖面孔在眼前逐漸瓦解,張起靈選擇沉默,那只鬼手印裡封印著他生前的記憶,他無法做回吳邪口中的那個張起靈。

   「我天!終於找到了!……喲!這是哪位?」

     胖子滿頭大汗的走進隔間,還不忘回頭喊潘子和黑瞎子說找到了。

     一見到黑瞎子,吳邪本能的擋在張起靈身前,那模樣看在黑瞎子眼中簡直是隻捍衛雞崽的母雞,樂的他直想笑。

     解雨臣不著痕跡的狠踩了黑瞎子一腳,後者才勉強忍住抖動,笑道:「你讓他自己說吧。」

    吳邪警惕的看了眼黑瞎子,後者聳聳肩、舉起雙手退了一步,吳邪這才側身讓開,「這就是我之前跟你們說的張起靈,只是……他不記得了……」吳邪邊說邊垂下腦袋。

    那副小動物失望的模樣連潘子都想衝上前給他揉揉腦袋,一旁的張起靈注意到黑瞎子的視線,巧妙的頓住方才瞬間動了下的手。

    不能露餡。張起靈眼都不眨,除了面癱之外連帶開啟木頭技能。

    胖子對著張起靈左看看、右瞧瞧,「瞧這模樣是失憶但沒失智啊!我說小天真你這畫工可真是出神入化了,改天給胖爺我畫個美女吧!最好跟雲彩學妹一個模樣!」

   「你還是直接去追雲彩學妹吧!」吳邪大翻白眼。

     胖子摸摸鼻子自討沒趣,決定轉移話題,「反正人是找著了,好好帶回去。」

     吳邪小心肝裡那個咆哮,心說你當悶油瓶是薯條還可樂,說外帶就外帶啊!

     不過說實話倒是真想把人帶回家。吳邪轉身對上張起靈的臉,想到還有不知情的潘子在場,不自然的開口:「我叫吳邪,口天吳,辟邪的邪。那個……雖然你不記得了,但你叫張起靈,而我、我是把你、把你嗯──帶出來的人,你本來是、呃不是現在這樣,可是我弄的所以、哎……總之,你──」

   「我不認識你。」

    清冷的字句將吳邪的話打上句點,後者默然垂下肩膀,一雙眼靜靜的望著張起靈,瞳孔裡流轉千言萬語,悲傷、憤怒、無力、不捨……最終,化為一句:「我知道。」

    面對不再是悶油瓶的張起靈,吳邪勾起嘴角,自嘲的笑道:「你不認識我,但我認識你。我本來想你若是願意,讓我幫你找回記憶,你不願意,我也就罷了……

    吳邪後面的話越說越小聲,張起靈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帶我回家。」

    此話一出,低垂的棕色腦袋猛的抬起,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不敢相信的盯著張起靈。

    張起靈也不打算說第二遍,就想看吳邪哪時候才回神。於是一人一靈就這麼乾瞪著眼互看,大有對視到天荒地老的可能。

   ……再看下去要天打雷劈了,你倆還沒完了!」胖子皺皺鼻子,心說戲演哪齣這般基情四射還給不給人活了我去,接著肚子倏地咕嚕了好大一聲。

   ……」這是解語臣和潘子的反應。

   「噗哈哈哈!」這不用說是黑瞎子。

   「我看打雷的是你的肚子吧二師兄!」吳邪也忍俊不住。

   「臥槽你們這算什麼兄弟!胖爺我剛才在外頭奔波濟世、造福人民,這會兒連餓了都不行?!」胖子氣的跳腳。

   「他娘的死胖子你再蹦檯子要垮了!」潘子罵道。

    解雨臣勾了勾唇角,終究還是沉下了臉。看吳邪對張起靈的模樣簡直都快超越他這個髮小了,雖然理智上知道這兩者就像拿芭樂和香蕉問哪個比較紅一樣根本沒法比,但看一個陌生人如此輕易勾動吳邪的喜怒哀樂、讓吳邪圍著團團轉,心裡就是怎樣都不舒坦。

    解雨臣看著吳邪,沒注意到一旁的黑瞎子也正透過墨鏡盯著自己,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對了!外面的情況如何?」

   「你特麼這會兒才想到廣大勞動人民哪!胖爺我代表國家和黨消滅你個天真無邪!」胖子捲起袖子一指戳上吳邪眉心。

   「暫時搞定了。」潘子一步站到中間,這夥人說話實在太會跑偏,他抓緊時間講重點,「剛才用瞎子的雷劈木在戲台周圍設了結界,許家班那些人被附身太久還在昏迷,其他人都清醒回家了。」

    潘子說到了關鍵字──附身,吳邪驀地想起剛才的夢和鬼手,正想告訴黑瞎子,對方卻早已逕自往外頭走,頭都不回。

    後臺人都跑光了,一行人走到前臺,卻發現剛才倒在臺上昏迷的演員都不見了,黑瞎子立馬跑去檢查結界,回來後上揚的嘴角有些抽搐,道:「有混蛋拔了我的雷劈木。」

 

    本來,黑瞎是打算利用雷劈木的結界隔絕外界與戲臺,同時困住附身在許家班身上的冤魂,前一個效果達到了,另一個肯定是有人見他們不在場而給那些冤魂弄出了破綻。

    敢情這齣抓替身的戲碼還是戲中戲哪。黑瞎子眼中閃過一抹冷冽。

   「瞎子,你說咱們接著怎麼辦吧。」潘子一句話,顯然對黑瞎子剛才露的那一手有點信服。

   「嗯……這個嘛──」黑瞎子像個老神棍似的搓著下巴,慢悠悠的開口:「既然他們想找替身,我們就找一個比他們手上更適合當替身的人來當誘餌吧。」

   「不過,你,必須退到方圓兩百公尺外,你在這裡那群東西肯定是不上勾的。」黑瞎子指著張起靈道。心說撇開上勾問題,其實有這個畫靈在也挺不錯的,有狀況一叫出來保證什麼鬼神通通跑光光,省時省力多方便!上次只叫吳邪畫一個跑腿的小東西真是虧大了,怎麼說也得這種級別的才划得來啊!

     吳邪不知道黑瞎子在腹誹什麼,只擔心悶油瓶誤會他們排擠他,忙著在旁邊叨叨唸唸的解釋,那副要跟張起靈同進退的婆媽樣看的解雨臣心裡直罵不爭氣!

   「三更半夜黑燈瞎火的,咱上哪兒找誘餌啊?」胖子搔著臉道,尤其現在大夥兒都知道出鬼了,誰還肯出門哪!

   「還得是模樣好看會唱戲的。」黑瞎子悠閒的火上加油。

   「操!你她娘的嫁不出去還開條件!」胖子首先發難。

   「必須得這樣。」黑瞎子笑嘻嘻的說:「許家班火災後,所有人都跟木頭似的回不了魂,只有那花旦咿咿呀呀的拽著人發難,我敢肯定,這中間最大的癥結就在花旦身上。」

    花旦……

    遠方傳來第一聲雞鳴,解雨臣的視線對上吳邪擔心的目光,揚唇嫣然一笑,道:「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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