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外頭下著雨,他走在盛夏梅雨的無人街道上,偶然聽見了一首歌。
  清澈的嗓音,隔著雨聲哼唱模糊的字句,卻輕輕地敲進他心裡。
  他在雨中停下腳步,這是他第一次因為自己之外的事物有所佇足。穿著藍色連帽衫的身影,帽子下半掩的臉微抬,輕而易舉的分辦出聲音來處。
  隔著一排樓房,那依稀留有舊時樣貌的長門高樓,憑欄邊上,一個模糊的身影悠然的倚靠著,隔著重重雨幕難以分辨那身形究竟是男是女。
  ──要過去看看嗎?他無聲地自問。
  ──……算了,一個跟世界沒有絲毫連繫牽絆、總是居無定所的人,不需要自找麻煩。他重新邁開步伐,這次,再沒有停頓,藍色身影在喧囂的雨中寂靜的離去。

 


  那天,街道一片煙雨朦朧,他一時興起爬上高樓。也許是邊賞雨景邊淺酌的緣故,他沒來由地對著無人的模糊街道哼起了歌。
  閒暇亂作的無名歌,他沒想過為誰哼、因何唱,卻讓這場雨中意外出現的那個身影停下了腳步。
  注意到那人微微朝著自己的方向昂首,他心頭驀地一緊,卻怎麼也止不住口中哼出的旋律,彷彿是下意識的挑釁,亦或是,他其實是希望那人注意到他的。
  隔著重重雨幕,他模糊分辨出那是一個體型適中的身影,憑著對方投向自己的凌厲視線以及閱人無數的經驗,他肯定那人絕不是個姑娘家。
  ──但那又如何?他微微一笑,抿了口杯中物,再度張口,依然是方才的曲調。
  ──他不過是個偶然經過的路人,而自己也只是個古董店的小老闆,若非耐不住這西湖煙雨喚醒體內的幾番文人情懷,怎麼樣也不會在這個年代效法古人獨酌懷觴,要讓人知道還不當小爺是神經病麼!
  他目送雨中的人影重新邁開步伐,唇齒間迸出的曲聲漸歇,空無一人的街道似乎因那方才來又走的身影添上了幾分寂寥。

 


  後來,他很少再經過那條街,然而,每次經過總會不自覺地抬頭,只是,高樓憑欄處,那雨幕後的身影未曾再出現。
  他低頭,邁開腳步,追尋依舊。他知道自己被屏除在世界之外,和這世界沒有一絲一毫的連繫,所以他避開一切執意找尋過去,卻不曾發現,自己在避開和世界牽絆的同時也在找尋和世界的連繫,如此矛盾而固執的堅持。
  ──下雨了。他站在西湖邊,雙眼木然的看著紛紛躲與奔走的行人,街道很快便讓雨勢淨空了人群,除了他。
  他輕輕拉上帽子,視線不自覺的移向雨幕後的街道。
  ──是那個曲調,伴隨雨聲在耳畔迴響。他想著,本來欲離開的雙腳再度踏上街道。
  ──又是那個人嗎?總在煙雨朦朧時分哼唱。

 


  後來,他幾乎沒再爬上高樓。就像他說過的,他只不過是個古董店小老闆,要為生計和夥計薪水打拼。西湖煙雨被近日大量的拓本工作埋沒了原先的詩意離騷,只偶爾在工作中短暫吐口氣時,他會不自覺的看著窗外的雨幕,想起那個帶著沉默寂寥的身影。
  ──今天還是下雨哪。青年小老闆放下手上的拓本,摘去眼鏡,有些疲憊地看著窗外的無人街道。
  ──那個人現在……會不會也如上次那般,任雨珠落在身上也不知道要打把傘……說不上為什麼,他理所當然的想著那個人,儘管他連那人的面孔都不認識。
  原本如鵝毛紛飛的雨絲漸漸轉大,雨聲打在屋簷令他想起了大珠小珠落玉盤這個形容。
  「老闆。」
  小夥計的聲音從門口傳來,語氣有些無奈與求助。他收回思緒,戴上標準小商人的面具起身。

 


  他在街道上,穩穩踏出一步又一步,直到初時停留的地方再次頓足。昂首,雨幕中高樓依舊,無人的憑欄依舊。
  ──若不是那人,那這縈繞耳畔的旋律是誰在哼唱?皺皺眉,他望著不遠處的高樓,無意識地邁開步伐。
  鵝毛細雨漸轉滂沱。他在高樓下停住腳步,視線往下,正前方是一家古董舖子,一名年輕人懶洋洋地趴在櫃台上打呵欠。
  ──不是這個人。他只瞥過一眼便確定那年輕人不是他要找的人,視線往店舖內逡巡,除了商品之外卻是再沒見到其他人。
  ──他在這裡。他沒來由地肯定,或許是因店舖內擺設給他的感覺,亦或許,他內心其實是如此期望著。

 


  「哎?我說這位小哥,您要躲雨就請屋簷下避避吧!淋成這樣進來不太好唄!」眼尖的年輕人一見他踏入店裡,立馬自櫃台後快步走出。
  「……你是老闆?」黑眸一瞇,平淡冷峻的聲調自他唇間吐出。
  「小哥您說哪兒的話,我不過就是個小夥計罷了。是說您要找我家老闆,這會兒恐怕……」小夥計搔搔腦袋,表情有些困擾和猶豫。雖說平常打混摸魚的兇,但自家老闆最近因工作量暴增而凶狠扔下的耳提面命不准打擾倒也不敢忘,只是眼前這位客人怎麼看也不像是個好打發的貨……這要他如何是好……
  「……我到等他方便為止。」他看小夥計臉上瞬息萬變的神色便知曉一二,但,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見一見這裡的老闆。
  小伙計看著眼前扔下一句話便杵在門邊不動如山的人,不安地左右張望了會兒,終究還是攪著手指,怯怯地往舖子後堂喊了聲老闆。

 


  他踏出後堂,心裡不住的嘆氣,工作還沒個完結,光聽王盟的語氣就明白了有難纏客人上門,當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沒辦法,就讓小爺瞧瞧你是怎麼個三頭六臂吧。做好心理準備,他抬起戴上無形面具的臉。
  眼中倏地映出店鋪門邊站著一個全身被雨淋的濕透的人。
  那人高低胖瘦適中的身材包裹在牛仔褲和連帽衫下,戴著帽子的頭隱隱約約能瞥見其下的半張白皙面孔。
  ──是他!那個隔著重重雨幕注視自己的人。他愣愣地想。
  他看著那人彷彿石像般沉穩的佇立在門邊,一身寂寥的氣息近距離看似乎又添了那麼點孤傲滄桑。
  他忍不住想笑。沒來由地想。
  小商人的面具在他朝他踏出步伐時開始崩解。他走到他面前,心想也許以後淺酌懷觴、效法古人發癲時會多個伴兒了,在這樣的時節、這樣的煙雨中。
  揚起嘴角,他看著他深不見底的黑瞳,帶著笑意開口。

 

 

  隨著小夥計呼喚走出的是一名相貌平凡卻斯文清秀的青年,他很難想像這樣帶著書卷氣的人如何和那些利慾薰心的人談生意。
  漆黑的雙眼映出那自認戴著標準商人嘴臉的青年在看到自己時明顯的一愣,那一瞬間流露出的本性讓連帽下的嘴角不著痕跡的微揚了下。
  他抬起頭,看著他走到自己面前,那雙看著自己的眼睛流洩笑意與溫暖,他輕輕的開口,嗓音一如縈繞他耳畔的清澈,「我是吳邪,很高興認識你。」
  耳畔縈繞的曲聲悄然消彌,他知道自己此後再也無須倚靠那虛無飄渺的回憶。
  「張起靈。」他看著那雙帶笑的眼睛,淡淡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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