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一進房,神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面前的少年從頭到腳、從前胸到後背,仔仔細細的檢視一遍。
  「呃、神田?」被對方目光燒灼地很不自在,亞連忍不住出聲制止面前人只差一步就要把自己剝光檢查的意圖。
  「為什麼向他下跪?豆芽菜。」
  「我叫亞連!我下跪是因為……」該說嗎?自己該怎麼告訴他,他配不出解藥,而他卻已命在旦夕,所以他只得……
  黑眸映出面前少年臉上為難的神色,神田嘆了口無聲的氣,將對方的白色腦待壓上胸口,「毒解不開就算了,你只要待在我身邊,乖乖負責替我保命就好。」
  「哪有人──」
  「總之,豆芽菜,答應我,哪都別去,也別去赴約──」
  「我拒絕!」
  截斷黑髮少年的話,銀眸堅定的看著面前的人,倏地笑了,「兩年了,你還是一點都沒變呢,笨馬尾。」清靈的嗓音帶著一點眷戀、一點無奈,「我對你而言,就只是個能治病的大夫?沒病沒痛就不能照顧你?毫髮無傷就不能在你身邊麼?」
  他笑著端詳他,掌心貼上他剛毅的側臉,道:「神田 優,你真的很傻、很傻……」從相遇到現在,為了把自己留在身邊,他到底做了多少一般人不會做也不敢做的傻事……
  「我會去赴約,不單單因為我身為大夫卻配不出解藥,更因為我想親手奪回最重要的人的性命,況且,那個人也曾救過你不是嗎。」
  「……好,要就一起去。」就算那人救過自己,但自己畢竟曾是跟他搶奪盟主位子的對手,世事難料,人心難測,他沒有把握對方不會對豆芽菜做什麼……

  銀眸凝視面前一臉認真的人,旦笑不語,只在心裡默默道歉……


  「帝奇公子?」竹簾聲響動,拉比出聲確認。
  「是我。」金眸在看見橘髮少年的剎那柔軟,唇畔淺笑在主人自身都未曾察覺下多了溫度,帝奇悠然地走到床畔,道:「哪,咱們打個商量,以後喊我時別加公子好嗎?」儘管明知不可,卻忍不住想縮短這終究會拉開的距離。
  「那你也直接喊我拉比吧,帝奇。」少年不疑有他,淺淺一笑道。
  不過短短一聲呼喚,卻深深傳入男人心底,慢慢盤旋、靜靜沉澱,他從不覺得自己的名字竟能如此好聽,在少年純淨的嗓音下,彷彿足以淨化他過去所犯的一切不應該……
  「……拉比……」沙啞空洞的聲音帶著歉意、真誠、愧疚、感激、戀慕,凝聚成他臉上被拯救的動容,他多想在此時此刻將少年擁進懷裡……然而,他到底是清楚的,他並沒有原諒他,所以他哪怕只是碰一下他的臉頰都不被允許……

  他不想再看到這孩子害怕卻逞強的表情了。

  自己以前怎麼會忍心折磨這樣一個明朗如春風和煦的孩子呢?

  「……帝奇?帝奇?」感覺到對方完全處於神遊狀態,拉比皺著眉,一聲疊一聲的喚道。
  「嗯?怎麼了?」男人回神,輕笑道。
  「棋還沒下完呢!剛才外頭發生什麼了?」
  「沒什麼,不過是個遠客罷了,大概是找蘿特的吧。」帝奇隨口胡謅,探手取子道:「十之五。」

  棋局再開,拉比的注意力一下便被吸引走,自然沒再多問。

  金眸溫潤地凝視面前認真思索的少年,唇畔笑意不覺更甚──真要說,能像現在這般看著你,已是對我最大的恩賜了吧……


  是夜。
  晚膳後,亞連照例端藥來給神田,只是,今夜他特意向露露貝爾借了一只琴。
  「怎麼?覺得不安麼?」神田見他抱琴而入,思及夜半欲赴之約,挑眉問道。
  明白對方意指何事,亞連淡笑,道:「沒什麼好不安的,只是突然興起想彈彈罷了。」將琴放置在桌上,他將尚在冒煙的藥碗稍稍吹涼後遞給神田,「不想聽麼?」眉眼彎彎,滿載笑意。
  「……」玉面公子默不作聲接過碗,難得沒像前幾次硬著脾氣要少年餵。

  白髮少年笑得輕淺,舉步走至桌邊坐定,十指纖纖,撩撥撚弄間,樂音繞樑,聲聲不絕。屋外風過,竹林沙沙,為瑟瑟琴音添上一抹和弦。
  低眉垂眼的雪髮少年,看不清面上神色,唇畔笑意一如當年。
  燈火搖曳中,神田幾度將面前少年與梅花谷月光中的人影重疊,鼻間也好似蔓延著隱隱幽幽的梅香,醺得人欲仙欲醉,幾近混沌。

  夜深了,亞連輕輕安撫尚在顫抖的琴弦,樂聲不發空餘音。銀眸柔和地看著呼吸平穩、睡容安詳的黑髮少年,忍不住伸手拂去幾縷遮掩少年面容的青絲,輕聲道:「抱歉,對你用了藥。但你信我,我去去就回來,好嗎。」
  將早已寫好的藥方放在少年枕畔,亞連自懷中取出陳舊的香囊,將其安置在黑髮少年掌中。安撫人心的暗梅花香輕柔飄散。雖然來不及重做,但他已重新在裡頭放入了和當年相同的香料藥方。
  「我走了。晚安,神田。」

  吹了燈,勝雪白衣月下飛馳,隨風過竹林,奏響幾縷細微的婆娑聲。


  竹林外,雪髮白眉的老者悠然佇立,時間尚未到亥時,但他有預感那少年會早到,沒什麼根據,單憑他對他的了解而已。
  方自懷中掏出酒壺,迎面一陣清風呼嘯,一抹白衣人影接踵而至。
  「前輩莫怪,晚輩來遲了。」
  「說遲不遲,我有意早到。」老者瞥了亞連一眼,眼底深處有著一抹淡淡的笑意。
  「……那麼……」
  「解藥不在我身上。」老者淡然道。
  白衣少年揚起意料之中的淺笑,「我想也是,否則您不會大費周章的要我來此。」
  白眉微揚,老者玩味地道:「那麼,你可知道解藥在哪?」
  「誰下的毒找誰要,晚輩鮮少涉足江湖,有勞老前輩引路了。」躬身一福。
  老者聞言不住朗聲一笑,明明早該沉睡於年歲的黑眸竟隱隱透著幾分張狂,「小子,你可知道唐門是什麼地方?」
  「晚輩不知,但晚輩自信能一闖。」
  只見老者抬手,食指二話不說便往少年額際一彈,道:「傻小子,唐門擅毒,集天下百毒於一家在江湖立足,你一個醫術不精的蒙古大夫拿什麼去闖?」
  揉揉有些的發紅的額際,亞連不甘示弱地道:「毒藥不分家,擅毒者必懂醫,醫者又何來不懂毒的道理?」
  老者聞言興味盎然地點點頭,「說得倒是不錯,只是話說在前,進了唐門那是人家的地盤,我估計只能自保,而你小子醫術又不精,我不保證此去定能覆返。」
  「……這趟要多久?」秀眉微蹙,亞連心下琢磨著神田的藥效能持續多久。
  「唐門位於四川,帶著你來回約需三日。我可以等到日出時分出發。」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了。
  「謝謝老前輩,晚輩定在日出前趕來。」亞連輕輕一拱手,足下輕點,白衣翻飛,不一會兒便消失於竹林內。
  「哼,傻小子……」掏出懷中酒壺,老者微微搖頭,帶些複雜的無奈。


  月至中天,亞連輕手輕腳地爬上竹窗翻進拉比房間。
  「……誰?」
  沒料到拉比竟還未睡,突如其來的一聲著實嚇了亞連一跳,趕忙壓低聲音道:「是我。」
  「亞連?」鼻間竄入少年身上獨有的藥香,拉比趕忙翻身坐起。
  「噓,我是來給你治眼睛的。」
  「……現在什麼時辰?」心下疑惑,再怎麼樣也不該挑這種時候治病吧,還是自己想事情想著就迷迷糊糊睡了一覺?
  「子時了。」亞連匆匆取出懷裡的針灸布包,將拉比的頭扶正,正色道:「拉比,我現在要替你針灸,你別開口說話,聽我說就好,我時間有限,你不論聽到什麼都別驚訝,否則氣血亂了就麻煩了。」
  大致做足了心理準備,拉比淡道:「好。」
  指尖撚起一針,扎入。「拉比,我很抱歉現在才告訴你──神田 優,現在也在這裡。」
  儘管心裡略略吃驚,但拉比面上仍是不動聲色。
  「他身中唐門劇毒,我學識有限,沒能耐幫他解開,但有位前輩已答應要帶我走一趟唐門,日出時便出發。」手上動作不停,卻極致的精準。
  「你之前曾問我梅花谷的事,我現在回答你,梅莊已經不在了,全都讓皇室禁軍一把火燒成廢墟了。」頓了頓,銀眸眼底有著一份哀戚,「當時,神田幾欲辭官,皇帝一路追查,最後知道了梅花谷,這就是他為了留下將才所做的。」
  「但這也不怪他,」粉唇淺揚,「畢竟這天下和小小一個梅花谷比起來重要太多,神田有能力,本就不該在亂世時退隱避世,他是該替百姓鎮守至太平盛世到來的。」
  「……亞連,你……愛上阿優了麼?」極輕極淺的問句自拉比口中逸出,氣息卻絲毫未動,彷彿說話的人不是他。
  雪髮少年不禁輕笑,「真不愧是史上最年輕的守關將軍,內功心息的控制就算睡了兩年也依然拿捏精準呢。」
  「別光顧著損人。」拉比淡淡一笑。
  「……或許吧,我不知道什麼是愛,但,他對我來說很重要、很重要……」就像千帆過盡後,唯一留下的相伴。
  拉比沒再說話,唇畔笑意轉深。一根根金針在燭火跳動中熠熠生輝,映得雪髮橘絲分外寧靜。

  月自中天緩緩下沉,亞連早已收手,只口頭指點拉比運氣,平靜的等待金針刺激穴位後帶動氣血疏通,好半晌,他才緩緩道:「拉比,我必須在天亮前趕回去。我這趟去約需三日,這三天內,你的眼睛剛開始只能感覺光影,之後能才分辦模糊的色塊。你別擔心,這表示情況正逐漸轉好,你每天有空就照方才我說的運氣,估計不出半個月就能復明。如果三天後我沒消息,你就去找神田,和他一起離開,透過書人的情報網找我師父,相信師父看在我的份上,絕對會有辦法救神田的。」
  「還有,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知道你的眼睛正逐漸轉好,所以,不論看到什麼,都不要驚訝。之後,由你自己決定要不要說。」修長的手指一一取下金針,消毒燒灼後放回布包,亞連站起身,手掌輕覆拉比手背,臉上滿是猶豫,終究還是開口道:「最後,這兩年來,照顧你的,並不是我。」
  橘髮少年正要開口追問,卻只聽得亞連噗的一聲吹滅燭火,週遭眨眼歸於沉寂,再無聲響。


  竹林外,老者邊飲酒邊瞇眼觀看黎明前的暗夜,直至耳畔響起細微的風聲,才俯下高高仰起的頭。
  「老前輩久等了。」雪中白衣少年躬身一揖道。
  老者輕笑,收起酒壺,「既然你有覺悟,就隨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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