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後,一夥人一宿沒睡,回到石館便各自補眠。張起靈躺到床上翻身往牆邊一靠就睡,吳邪也不打擾他,反正人在眼皮子底下跑不掉。他兀自坐在地上琢磨昨晚的夢,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必須找那老太婆問清楚。

    心裡估摸著潘子哥不知道睡了沒,吳邪放輕動作,房門關上那一刻,張起靈睜開眼,目光清明。

    潘子剛沖完澡,聽吳邪說完後兩人下樓找了十一哥。

   「小吳,這形容太籠統,況且昨晚過後大家都在傳你們能通陰陽……你確定看到的是人?」

    吳邪心裡一個叫屈啊!潘子呸了聲道:「十一你不知道就算了別他媽廢話!鎮上多少老人咱分頭問還怕問不到麼!」

   「行,太久以前的事我不清楚,但我知道鎮上有塊區域是早年就有人住的,去那兒問問應該行!」

    潘吳兩人上樓將房門全敲過一遍,唯一出現的是胖子,黑瞎子的房門根本沒鎖,裡頭空著,解語臣早給吳邪發了條訊息說去準備東西,此時自然不見人影,吳邪忐忑得打開自己房門──

    人去樓空。

    吳邪掏出手機,一路上發了瘋似的狂撥給黑瞎子,電話那頭始終是語音信箱,幾十通過後,胖子看不下去搶過他手機道:「天真,冷靜點,那小哥看著就不一般,再說瞎子雖然人不正經但要真想收那小哥昨晚碰面就該鬥上了!」

    吳邪深吸一口氣,知道胖子說的沒錯,張起靈現在不記得自己,不告而別很正常,再說,那人既然開口要自己帶他回家,就沒道理不回來,指不定肚子餓了去吃飯或手癢了去搓麻將……

    吳邪滿腦子跑火車,十一哥領著他們進入鎮上開發較早的舊居住區,四人分頭挨家挨戶的問。然而問老太婆沒人知道,一提起馬家班直接吃閉門羹,直到天快黑了才讓潘子遇上一個老頭,老頭聽完後直接叫潘子把人集合了進來說話。

    十一哥有事趕著回家先走了,三人進屋後,老頭關了門,從後頭的房間內走出來一個人,正是吳邪當天看到那個老太婆。

    老太婆混濁的眼睛掃過三人,最後看著吳邪搖頭嘆道:「天意啊……

    根據老太婆所說,馬家班是她很小時後的事情了。那時候偏僻小鎮上沒什麼娛樂,每年就盼著盂蘭盆節戲班子來唱戲,在她的記憶中,馬家班就像候鳥,每年總能見到,然而有一年,馬家班換了一個新的花旦。

   「當時,那花旦一登場,我就知道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張臉。那模樣不是美麗,而是美的無法形容,就像天上的月亮、水中的倒影,你可以遠遠的看,但一伸手便會碰碎……

    只那一夜的戲,之後,她再也沒見過那花旦,只聽大人說那陣子野貓叫得特別淒厲。馬家班要離開前,有鎮民半夜聽見唱戲聲,跑出來一看,只見招待所大火沖天,水都澆不滅,一夜慘叫過後,什麼都沒了,無人生還。

    鎮民各家出了點錢辦了場法事,將馬家班人的遺體埋在後山的墳坡下。

   「後來,便有人言之鑿鑿,說半夜看見馬家班還在戲台上唱,隔了幾天,戲臺就拆了,時間久了,也沒人提了。」老太婆說完後長長吁了一口氣。

    吳邪眼睛轉了轉,老太婆說的和他的夢接上大致就是事情前後,中間出了什麼事還不清楚,只是要照著那夢境的話,應該還有一個人──

   「婆婆,那時候沒有其他外地人來嗎?」

    老太婆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瞇起眼似乎再回憶,良久以後,胖子一根菸抽完,吳邪幾乎要懷疑這老太婆是睡著了,她才突然開口:「嗯,是有的……那時戲班子還在鎮上,那應該是一個男人,後來在鎮門口那棵老槐樹……

    坐在她隔壁有一下沒一下打盹的老頭晃了晃頭,睜開眼道:「老太婆啊,妳又記錯了……在出入口那條路邊上吊死的是個姑娘吶。」

    吳邪和胖子對視一眼,小心翼翼道:「請問,那位姑娘是穿著一身紅衣服麼?」

    老頭瞇起眼,似乎也陷入了回憶,「嗯,是啊,一身的大紅色……

    吳邪頭皮都炸了!

    民間傳說中,一身紅衣的自殺者怨氣特別重,他們大多生前有極大的怨恨難平,才選擇以這種方式自我了斷,死後魂魄不能投胎轉世,便化作厲鬼徘徊,向生前的仇人索命報復!

    天色已暗,三人告別了這對老夫婦,馬家班的慘劇在各人腦中盤旋,回程的步伐不知不覺沉重了起來。

 

    夜雨淅瀝瀝的下,解雨臣坐在後台小間裡描妝,周圍點著清一色古老白燭,對外人來說這場景相當陰森,可二月紅為了讓解雨臣長見識,在他小時後就領著他唱過一、二回鬼戲,也讓解雨臣膽子較外人多長幾分,加上這些假髮古裝他從小看慣,旁人看著發怵,他瞧著倒有幾分親切。

    化妝鏡的鏡面倒映粉白秀麗的臉孔,解雨臣正描著眼妝,鏡面裡有抹白色在身後閃過,他不動聲色,繼續接著畫眉,眼角餘光卻悄悄透過鏡面望向身後。

    鏡裡除了解雨臣的臉孔外一下被黑色填滿,細眉一挑,他回頭,只見黑瞎子一身黑,跟鬼似的站在他身後。

   「有事?」

   「沒事。」黑瞎子雙手插在褲袋裡,笑嘻嘻的說:「你當男人真可惜。」

    解雨臣冷冷看他一眼,勾勾嘴角,「難怪你叫瞎子。」語罷,從容將戲裝扮完,看也不看黑瞎子便逕自往外走。

    黑瞎子也不惱,拿起桌上幾部劇本看了看,挑了一本拿在手裡,轉身向那始終站在角落的白影丟了個警告的眼色,跟著解雨臣的腳步離開。

    戲台下,月黑星暗,淒風苦雨,黑木長凳,座前地上,米碗插香,左右兩旁,白紙燈籠,無一人影;戲台上,解雨臣花旦頭套,彩衣戲服,身段姣好,粉墨登場,架式十足。

    腦子裡正琢磨要唱哪齣獨角戲,邊上卻有人開了口,「好人家來好人家,不該頭戴海棠花。扭扭捏捏人人愛,風流就在這朵花。」

    唸的跟背書似的。

    解雨臣橫了眼靠欄邊上笑嘻嘻的黑瞎子──嘴裡說不懂,結果開口就是《梅龍鎮》,那叫鬼戲?戲鬼還差不多!死瞎子存心找碴兒?

    不知何處響起鑼鼓聲,帶著幾分蒼涼陰森。

    解雨臣暗暗咬牙,戲開鑼了,就是找碴兒也得唱下去。

    ──嘖,回頭算帳!

    頭頸擺動,腳步輕移,長指作勢挑起頭套上不存在的花,唱:「海棠花來海棠花,反被軍爺取笑咱。我這將花丟在地,踏來踏。今後不戴這朵海棠花──」

   「大姊做事理太差,不該踏碎這海棠花兒。為君與你來拾起,我與你插,我與你插了,插了上這朵海棠花兒~

    解雨臣獨自走場走的認真,沒料到一回頭差點和黑瞎子貼面撞上,只見那人笑嘻嘻的說著最後那花兒兩字,指間玩轉,不知從哪變出一朵紅花插上解雨臣髮際。

    吳邪和胖子看得目瞪口呆。

    解雨臣炸了一身雞皮疙瘩。

    忽地狂風大作,一只白燈籠被吹上戲台,不偏不倚落在兩人中間,燈裡蠟燭碰著白紙瞬間燒得老高,黑瞎子推開解雨臣,可解雨臣哪用等他推,燈籠一落下他就往後一跳避開了。

    陰鑼再響,這回奏的是哀樂,解雨臣鳳眼顧盼,煙雨迷濛間,台下竟真有影影綽綽的群三三兩兩的坐在長凳上。

    解雨臣臉色變了一變,知道這回得來真的了,一把拽過剛把火苗踩熄的黑瞎子扔給胖子,低喝了句安分點,順勢過場,換衣登台,再度開口,唱的是道道地地的中元鬼戲。

    古往今來,鬼戲不外乎是那些曲目──《鍾馗嫁妹》、《鍾馗捉鬼》、《竇娥冤》、《目蓮救母》等等,平時唱唱還好,到了中元規矩忒多。

    解雨臣想起小時候跟著自家師傅唱鬼戲,在後台百無禁忌的跟師傅說鍾馗好忙,一下要捉鬼一下要嫁妹妹,結果他師傅聽完呆了一秒,難得沒形象的大笑出聲,差點給人以為是中邪了要灌符水。

    兒時光景還是不錯的,比起那要命糾結的青春期。解雨臣在心底微微一嘆,回神,目光對上一雙幽怨的眼,那雙眼的主人獨自站在所有鬼魅後方,紅衣赤腳,長髮披肩,手裡撐著一把紅紙傘,解雨臣留了心,跟著戲裡轉過身,待要再看,那紅衣女鬼已然無蹤。

    解語臣獨自站在台上,身後雪白的布景上卻有三五條人影同臺搖曳。

    胖子注意到不對勁,手肘頂了下邊上的黑瞎子,後者一臉老神在在,墨鏡下的雙眼卻眨也不眨的盯著正面對台下的解雨臣。

    來了。吳邪心道,以他的角度看不見布景,但空氣中那讓人雞皮疙瘩、寒毛直豎的氛圍是半點不假,想到之前看到的鬼影,他深深有種蒙眼裝盲的衝動。

    解雨臣唱到最後幾句,背後倏地一涼,耳邊接著響起一道陰側側的嗓音:「下去。」

    解雨臣抽了口氣,隨即心頭火不打一處來,心想小爺唱戲從來只有叫好叫座,還真沒聽過叫下台!他知道那鬼在後面,手一揮,長袖揚開就要甩過去──

   「唱的好!」

    解雨臣扭頭,只見黑瞎子笑嘻嘻的站在邊上幾步遠處,手上抓著自己甩開的月白水袖,解雨臣感覺到對方拉扯的力道,皺了皺眉,正打算不理時,卻瞥見跟著探出身的吳邪死盯著自己背後的布幕,臉色發白。

    怎麼回事?解雨臣轉頭想看個究竟,冷不防視線突然一片黑暗,腰給人摟了個緊實,身後響起黑瞎子的聲音:「花兒爺,你唱的是真好,別看了,謝幕吧。」

    解雨臣想回嘴,卻讓身後的黑瞎子扳正了身體,同時黑瞎子拿開摀住解雨臣雙眼的手,此時,解雨臣已看不見台下有任何觀眾了。

    帶著戲妝的漂亮臉孔上透著隱隱怒氣,他微微鞠了躬,讓整場戲有頭有尾的結束,進了後台,一雙燒灼的丹鳳眼幾乎要把黑瞎子瞪成馬蜂窩。

    不等解雨臣質問或黑瞎子解釋,隔簾外的戲台上,鬼樂轉調,如泣如訴的嗓音幽幽唱起:

       細思往事心猶恨,生把鴛鴦兩下分。

終朝如醉還如病,苦依熏籠坐到明。

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

可憐儂在深閨等,海棠開日到如今。

    解雨臣和黑瞎子對看一眼,後者嘻皮笑臉的點頭,表示就是他想的那樣。

    鬼樂再轉,又是另一齣折子戲:

         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

隔簾只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渡鵲橋,

吉日良辰當歡笑,為什麼鮫珠化淚拋──

樂聲持續不斷,戲詞未完聲音卻斷,解雨臣聽著那樂聲一再重複催促,不自覺張口輕道:「此時卻又明白了,世上何嘗盡富豪──」

一張秀麗幽怨的白臉倏地憑空出現,發狂似的朝解雨臣直撲而去,陰風刺骨,後者隱約聽見吳邪叫了自己一聲,便感覺到自己正在快速墜落──

黑瞎子手快,一把撈住失去意識的解雨臣讓他靠在自己身上,翻出藏在對方戲服裡的護身符,只見那符快速的由黃轉黑,臉上頓時沒了笑容。

 

    張起靈找了一處高地,遠遠將這齣戲收進眼底,看出對方不是衝著吳邪來的,他半點移動的意思都沒有。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有義務保護吳邪,但情感上卻很模糊,或許是他生前就沒有太多情緒,但明明已經離開了,為何又回到了吳邪身邊?關於這個問題,其實張起靈自己也不太清楚,或許是他當太久的孤魂,亦或許是這具身體本能的尋求創造者吳邪。記憶中自己明明還在別處走著,眼前卻突然出現一盞明火,回過神時已走出鬼道抵達這個鎮上了。

    吳邪、吳邪。張起靈默唸,胸中隱約有什麼在變化,他皺了下眉,這種現象在他生前死後都不曾有過,除了─

    一抹在巷弄間穿梭的黑影闖入視野,打斷了張起靈的思緒,他猶豫半秒,決定跟上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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