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國中畢業那年暑假，大雄轉而每天到鎮上的圖書館報到，而小杉總是比他先到一步，為他佔住一個坐位。
八月七日那天，大雄一如往常前往圖書館，只是出門前，媽媽特別交代他晚上早點回來，因為今天是他的生日，爸爸媽媽想為他慶生。
走在熟悉的路上，知了叫的沒完沒了。大雄路過童年時常玩的空地，忍不住盯著那熟悉的水泥水管出神。
三根管子依舊疊放的整齊，而他卻已不是會為了生日蛋糕歡呼的年紀了。
──嘛，人總是要長大。
莞爾一笑，大雄看了看錶，想到小杉還在圖書館等著自己，連忙加快了腳步。
然而，圖書館裡並沒有小杉。
大雄東張西望的走到兩人平時習慣坐的位子，只見那桌上，一束淺黃色的秋葵花優雅安靜的躺著，彷彿在等待著誰的到來。
──……難道有人用花佔位子？
大雄左看看右瞧瞧，滿臉狐疑。
冷不防一隻手自後方輕輕搭上他的肩膀，大雄嚇了一跳，連忙回頭，眼前出現的是一張無比熟悉的臉。
「早安，大雄。」
小杉一如往常帶著書卷氣的淺笑，身後背著背包，手裡還拿著幾本書，看樣子今天似乎比大雄晚了幾步才到圖書館。
「早……」忍不住盯著小杉滑過下巴的汗水，大雄吶吶的打完招呼才想到手裡還抓著一束花。
眼看小杉就要在對面落坐，大雄連忙出聲制止，「等等，小杉，這裡似乎有人先佔位子了……」
「嗯？」聽出大雄話裡的不確定，小杉停下了動作，微微偏頭道：「可是我沒看到東西。」
「這個，」大雄揚了揚手裡的花束，淺黃的花朵與他常穿的黃色上衣相互輝映，「我來的時候看到這束花放在桌上。」
小杉看了看花，又看了看大雄，笑道：「應該沒關係，如果真有人佔位子，等對方回來時我們再移去其他地方吧。」
看小杉泰然自若的坐下，大雄想想也對，便也跟著落坐，視線卻忍不住頻頻看向花束。
小杉見他很在意的模樣，開口道：「怎麼了？大雄你很喜歡秋葵花嗎？」
「呃、不是……只是……」
大雄欲言又止，想到媽媽以前曾經告訴過他，他的誕生花就叫做秋葵，花語是初戀與素雅，他還記得，那時一說完母子倆便同時噗嗤地笑了出來。
──今天是生日，又剛好出現這束花……
大雄想著，視線忍不住飄向對面的小杉，後者一派自然的該幹嘛幹嘛，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反常之處。
──不是小杉送的啊……不對，男孩子本來就不會送給男孩子花啊！
大雄甩甩頭，手上攤開書本，腦中卻仍思索著究竟是誰放的花束，說是巧合也未免太巧……
小杉看著面前先是苦惱後是苦思的少年，嘴角微揚，終究忍不住出聲，「大雄......大雄......」
「啊？」
被點名的少年呆呆的叼著筆桿，大大的眼睛無辜地望著小杉。
「怎麼了？你今天好像心不在焉，早上出門發生了什麼事嗎？」
大雄眨眨眼，還是想不出究竟是誰會這麼大費周章，一邊隨口答道：「沒什麼，媽媽叫我早點回去，要慶生……」
小杉一臉恍然大悟，「對喔，今天是大雄的生日呢。」
看小杉那副後知後覺的模樣，大雄沒來由的感覺到一股氣悶，簡單應了一聲後便不再搭理，將注意力全數集中到書上。
──什麼嘛！說什麼我還有你，連我的生日都不記得……就算沒有義務要記得，好歹也認識這麼久了，怎麼說也算朋友吧，至少我都記得你的生日……真是太過分了！
小杉低著頭佯裝在看書，視線卻不時上抬。看著對面情緒全寫在臉上的少年，眼裡是藏不住的柔軟。
──雖然現在還沒瓣法，但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有多感謝你的誕生，讓我體會到這種壓抑掙扎又情不自禁的情感……
到了下午四點左右，秋葵花的主人還是沒出現，大雄有些苦惱，小杉卻笑著說：「那就當作是你撿到的，把它帶回家吧。」
「這樣不好吧？」
「沒問題的，別擔心。」
兩人並肩從圖書館內出來，一路上小杉以邏輯推斷加上列舉出各種假設，最終說服了大雄收下那束花，並照計畫在兩人分頭回家前，開口叫住大雄。
「怎麼了？是不是忘了東西？」大雄轉過身，圓圓的鏡片後的大眼眨巴著，彷彿是一只無害的小動物，靜靜的注視著小杉。後者難得臉上有些發燒，幸好夕陽照著不容易看出來。
緩緩拿出上個月就已經準備好的禮物遞過去，裡面是大雄一直拼命存錢想買的機械模型，小杉輕聲笑道：「大雄，生日快樂。」
夕陽下，戴著圓框眼鏡的少年雙手小心翼翼的接過禮物拆開，隨後臉上漾開了大大的驚喜笑容，帶著滿滿的感動。
出木杉笑著接受對方的道謝，他知道，自己已經收到了目前最好的回禮。
和小杉上同一所高中是大雄小時候從來沒想過的事情，當然，那時候也沒有其他人想過這種可能，包括出木杉自己。
而一同加入登山社又是更加不可思議的事情。
「小杉，抱歉，本來他們只是拉我湊社團人數，沒想到最後連你都捲了進來。」
走在山道上，大雄有些愧疚的對一旁的小杉道。
「大雄沒有做錯什麼，不用道歉。」小杉笑著朝大雄眨眨眼睛道：「我偶爾也想來山上寫生，剛好有這次機會，我還想謝謝大雄你呢。」
被如此俏皮又體貼的安慰，大雄也忍不住笑了，看著小杉俊秀的側臉，不禁有些恍惚──這麼好的一個人，為什麼這麼多年來還是單身呢？
想到剛上初中的那年，小夫一臉悲痛的向大家宣布靜香跟小杉告白的事，儘管後來傳出被拒絕後又讓一票男生生龍活虎，但大雄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十分不解，「小杉，你不想交女朋友嗎？」
小杉聞言只覺得心臟猛地跳了兩下，他定定的看著大雄，連腳步都停了，彷彿要從對方臉上確認出什麼。
大雄原本就只是想到什麼問什麼，此時被小杉的反應嚇了一跳，連忙擺擺手陪笑道：「我隨便問問而已啦，只是剛剛突然想到靜香以前不是跟你表白過嗎？想說那麼好的女孩子你都不要……是不是有其他原因什麼的，畢竟你那麼優秀，長的好看又聰明可靠，不像我……」
似乎是意識到對方與自己的差距，大雄後面的話語越來越小聲，最後乾脆低頭不說了，反觀小杉臉上的表情卻是從陰沉逐漸回歸平靜，甚至帶了點喜悅。
小杉原本就比大雄高出半個頭，此時見大雄低著頭，索性單膝蹲下，仰起頭對他道：「我沒有喜歡過靜香，學校裡那些女孩子也是。」
面前少年漆黑的雙眼彷彿能將人吸入其中，大雄無法思考，順著直覺道：「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小杉正欲開口，冷不防前頭傳來學長姐此起彼落的呼喊：「喂──！發生什麼事了？沒事的話快跟上！迷路就不好了！」
大雄轉頭望向轉彎處的學長姐們，這才發現他們已經掉隊好長一段距離了，小杉笑了笑，站起身喊道：「不好意思，我們馬上過去。」
語畢，自然而然的伸手摟過大雄，輕輕把人向前推了推，示意對方走前面。
想到剛才的問題，大雄偏過頭，再次問道：「你還沒回答我，小杉有喜歡的人嗎？」
面對大雄單純無辜的表情，小杉淺淺勾起嘴角，「你說呢？」
大雄被這一下反問弄得滿頭問號，卻在前方學長姐和後方小杉的催促下不得不加快腳步跟上隊伍。
一行人抵達營地時已接近傍晚，領隊的學長熟練地分配工作，男生負責搭帳篷、生火提水等勞力粗活，女孩子負責撿樹枝、煮飯等。
小杉和大雄被分到了不同組。小杉和幾個較壯的學長負責搭設所有營帳，大雄則是幫忙提水，跟著另外幾個學長前往溪邊。
小杉想想也好，畢竟搭帳篷需要不少力氣，大雄的體力和力氣比起小時候雖然進步很多，但礙於先天條件，就算努力到現在也只是比及格稍微好一點。
然而，直到晚飯煮好，大家都已圍著營火談笑落坐、準備用餐時，大雄仍然沒有回來。
太陽快下山了，氣溫逐漸降低，小杉抹著額頭上未乾的汗水，手裡拿著羽絨衣，眼睛不住四下張望，卻怎麼也找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視線掃過方才跟大雄一起去提水的其中一位學長，小杉一個箭步過去，那學長被他急匆匆的架式嚇了一跳，又見他面色不善，連忙收起笑容。
「不好意思，請問剛才跟你們一起去提水的野比學弟在哪裡？」
「哦，野比啊，」那學長鬆了口氣，剛才差點以為眼前這學弟要殺人了，搞半天只是找人，「他剛剛跟我們回來，走到半路被學姐叫去幫忙撿柴火了，我們看他提水好像也挺吃力的，就讓他過去幫忙了…..說也奇怪，怎麼沒看他回來……欸！欸，學弟你去哪啊！喂──」
出木杉拎著手電筒一路往撿柴的小樹林裡狂奔。
「大雄、大雄──！」
焦急的聲音迴盪在樹林裡，卻遲遲沒有回應。
「大雄──」
小杉不是輕易放棄的人，相反的，他通常是極度冷靜，然後想方設法達到目地的人，但此時卻心亂如麻，腦中浮現的全是不好的假設。
一想到大雄現在或許正獨自在某個地方，或許是像那天在圖書館時一樣瑟縮著無助；又或許是受了傷，痛的出不了聲……想到這許許多多的情況，小杉便覺得自己彷彿要發瘋似的無法忍受。
「啊──大雄──！！」
重重的一拳捶上樹幹，小杉拼了命的命令自己冷靜下來。
一聲微弱的呼喚從遠處傳來。
「.....有人嗎……小杉──是小杉嗎──」
小杉猛地睜開眼睛，「大雄！大雄──你在哪裡？我是小杉──」
「這裡──我在這裡──」
手電筒的白光四下搜索，大雄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從下方傳來的，可這一片樹林照理來說是平地才對......小杉快速的思考，同時不斷呼喊要大雄回應。
幾分鐘後，總算荒天不負苦心人，小杉在一片漆黑中找到了一處小斜坡，他用手電筒照去，只見坡底有個狀似捕獸的深坑，大雄就站在坑底仰望著自己，懷裡還抱著一團毛茸茸的東西。
小杉嚥著口水，手電筒的光半點也沒離開大雄的臉，看到對方的一瞬間，他腦中一片空白，只是直直望著下方那個讓自己擔心到快發瘋的人。
──終於……找到了……
幾下呼吸後，小杉重新找回冷靜，「大雄，有受傷嗎？先待在那裡別動，我馬上過去。」
「沒有，我還好，你慢慢來，小心一點。」
聽見大雄擔心的聲音，小杉忍不住在黑暗裡笑了笑，儘管心臟還在噗通噗通的狂跳，頭腦卻完全平靜了下來。
下到捕獸坑旁後，小杉總算明白了為什麼大雄爬不上來。
眼前的捕獸坑不小，大約有三尺深，跳下去沒問題，但周圍坑壁上卻插滿了玻璃碎片，顯然是不願意讓落入陷阱的獵物有機會爬上來，然而小杉慶幸的是，坑底沒有捕獸夾，不然大雄跳下去時，雙腳肯定受傷。
「小杉，你別下來，這裡爬不上去，周圍都是玻璃碎片。」大雄仰頭叫道：「你手邊有沒有繩子之類的，先幫我把這只小狐狸弄上去好嗎？牠很虛弱。」
──笨蛋，自身難保還管什麼狐狸！
小杉心裡暗罵，卻瞬間充滿了無奈，他早該想到的，大雄從小就是這樣，對動物特別有同情心，絕不會坐視不管。
轉頭看了看周圍，小杉馬上有了主意。
「大雄，接著！」將羽絨衣拋進洞內，小杉喊道：「把衣服蓋到頭上，退到遠一點的地方。」
「你要做什麼？」大雄滿臉疑惑。
「救你出來，聽話。」小杉嚴肅道。
確定大雄都有照做後，小杉將手電筒咬到嘴裡，雙手分別拿起一塊石頭，開始一片一片的敲斷洞口附近的碎玻璃，直到將手臂所及之處的玻璃碎片都清乾淨後，他才輕巧的跳入洞內。
「小杉！你怎麼下來了？我不是跟你說──」
後面的話被擁抱截斷，對方擁抱的力道之大，大雄甚至覺得自己彷彿感受到小杉的身體在顫抖。
「……小杉，我沒事……」
彷彿一瞬間隱約懂了些什麼，大雄輕聲道，一只手輕輕撫上小杉的背。
只一下子，小杉便放開了，手電筒的光重新在大雄身上掃過，再次確認對方是否平安無事。
重重吐出一口氣，小杉將手電筒交到大雄手上，轉身拾起剛才被自己丟到地上的石頭，「大雄，麻煩你在後面幫我照明。」
穩穩拿著手電筒，大雄默默看著前方的小杉一塊塊地敲斷玻璃，甚至細心的磨平那些裂口。
仰起頭，小杉瞇著眼，伸手欲敲上方的玻璃碎片，冷不防頭頂被一團溫暖籠罩，他轉頭，只見大雄站在旁邊，伸手將羽絨衣的帽子蓋到自己眼睛前方，滿臉擔心的道：「要是玻璃渣掉進眼睛裡就不好了，還是換我來？至少我有眼鏡。」
輕輕抓住對方的手，小杉眼裡閃過無奈的笑意，「不用了，我會小心。」
大雄沒發現小杉眼裡的笑意，卻能感覺出對方明顯變好的情緒，他笑了笑，不再堅持，乖乖退到一旁，盡責的幫忙照明。
這幾年跟小杉相處下來，他多少也摸出了對方的脾氣，若非有明確理由，否則決定了的事情就不會更改。
等兩人爬出坑洞時，月亮早已升至高空。
小杉簡單檢查了下小狐狸的狀況，初步判斷應該是掉進坑時後腿骨折。兩人找了幾根小樹枝，小杉撕下袖子替小狐狸做了簡單的包紮後，這幸運的小東西看起來似乎只剩下飢餓與口渴。
儘管兩人都不知道方向，但溪流聲在夜晚聽起來還算明顯，他們一路摸索著，總算找到了水源。
「小杉，你手受傷了。」
望著那些不大卻密密麻麻的割傷與小洞，大雄小心拉起小杉的手，單手鞠起一把溪水緩緩淋上，接著抓起自己衣服下擺，一點一點地，輕輕替對方抹去血汙。
「對不起……」
望著小杉傷痕累累的手，大雄自責的道歉。
回答他的是一陣沉默，大雄抬頭，只見小杉面帶微笑的看著自己，連眼角都微微彎起，黑瞳內滿是溫柔。
一句你怎麼了硬生生梗在大雄喉嚨裡說不出口，胸膛內有什麼在激烈的鼓動著、呼之欲出，但大雄還不明白那是什麼，只覺得全世界好像都靜止了，除了眼前這雙眼睛，其他什麼都消失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狐狸發出一聲呼嚕，將大雄的心神喚回。
慌慌張張的移開眼，大雄一下安撫小狐狸，一下替小杉清理另一隻手的傷口，有些手忙腳亂，卻像刻意躲避一般，再也沒有抬頭看向小杉。
入夜的山中的溫度極低，對於體育不好又不常運動的大雄來說幾乎是冷到發抖的程度，他抱著懷裡熟睡的小狐狸，和小杉兩人靠著樹幹暫作休息，順道等待學長姐來找人。
「萬一天亮了他們還沒來怎麼辦？」大雄縮成一團輕聲問。
「我們會找到路下山的。」
見大雄冷的輕顫，小杉猶豫了下，緩緩伸出手，將對方連同小狐狸一並拉進自己的羽絨衣裡裹住。
被小杉撈進寬大溫暖的羽絨衣中，大雄嚇了一跳，卻慢慢停下了顫抖。他張嘴朝冰涼的手掌呵氣，背上傳來小杉胸口的溫度，似乎連心跳也一起傳遞了過來。
終於意識到兩人的姿勢太過親密，理智告訴大雄這樣不太好，但身體卻捨不得這份溫暖，因此大雄只能鴕鳥心態的繼續低垂著頭，時不時偷覷小杉一眼，確認對方沒有多想，然後暗自鬆口氣。
小杉不著痕跡的看著大雄彆扭卻可愛的樣子，眼中滿是笑意，為了避免這只小鴕鳥積壓到最後爆發逃走，他決定幫忙轉移大雄的注意力。
「喏，大雄，」小杉抬手指向繁星燦爛的夜空，「你看，那顆最亮的是北極星。」
大雄的視線隨著往上，都市中看不見的銀河，此時宛如近在咫尺。
──啊啊，對呢，小杉從小對星象也很有興趣……
聽著小杉滔滔不絕的講解，看著對方帶傷的手指比劃出一個又一個的星座圖，大雄只感到胸口隱隱作痛，卻捨不得打斷。
──如此聰明、優秀，彷彿永遠站在雲端之上，卻為了區區一個我，情願弄傷自己……吶，小杉，你究竟是聰明，還是笨呢……
想想自己好像完全沒資格有對方是笨蛋的想法，大雄彎彎嘴角，不自覺往小杉身上靠了靠。
將秋季星座幾乎數過一遍後，小杉低下頭，看著靠在自己胸口睡著的大雄，緩緩放下在半空中比劃著的手。
寬大溫暖的手掌輕輕貼上大雄微涼的側臉，小杉另一手小心翼翼的將人往自己懷裡攬緊了幾分。
望著大雄熟睡的臉，他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
──其實，找到指路的北極星，就可以推測到出口的方位了，只是，我捨不得放手。
輕輕的吻如飛絮般落在大雄額頭，小杉閉上眼，雙手環抱住懷裡的人。
──你可知道，你是我茫茫情海裡，唯一的北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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