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獵戶,每天日升而起,日落而息。一成不變的生活除了定期的遷移之外少有樂趣,卻也平淡安逸。憑他獵到的東西足夠養活自己,其餘的時間,繞在山裡散步、賞景也別有一番雅趣。

  只是,自從今年秋天他搬到這座山後,偶爾會有些很奇妙的事發生。

  比方說,他常常一個人在山裡走,走著走著,便覺得有股奇異的視線緊跟著他。那視線既不像猛獸、也不像蟲蛇,更不可能是膽小的草食動物,而且對方從來沒有洩漏半點聲響,所以就更不可能是人類了。

  另外最有趣的是,他在屋外種的菜圃,經常有蔬菜憑空消失,本來嘛,住山上這種事司空見慣沒什麼,但如果是今天不見的蘿蔔隔幾天又在同一個坑出現,那就不是普通的有意思了。

  尤其是最近,他發現對方似乎膽子越來越大了,本來只會在百步之遙張望,如今卻覺得似乎就在咫尺。更甚至,有時他早晨醒來,還會聽見家裡東西的碰撞聲。起先他還以為是小偷,但他一個獵戶家裡能有什麼金銀珠寶,檢查後東西一樣不少,幾次下來他也就知道是那蘿蔔賊幹的好事。

  不是沒想過揪出那蘿蔔賊的真實身分,但真要說對方是賊,天下又有哪個賊偷了還會還回來的?而且還專偷蘿蔔,怎麼?專養野兔?天下要有這等職業那他們獵戶都該閃邊喝風吃土了。

  可是人性多好奇,心裡老擱著這疙瘩他也不舒坦,於是他只好試探的在菜園旁設了個粗劣的捕獸器,想說今晚別睡太沉,只要對方是個有腳的,不怕他不弄出聲響,到時再出來瞧瞧也不遲。

  結果呢,三更半夜他迷迷糊糊的只聽見一把聲音帶著幾分不屑在床邊低聲喝罵,但他眼皮重的怎麼也睜不開,只記得那是一把相當好聽的少年嗓音,帶著源源不絕的活力與清澈明朗。


  他忘不了那把聲音。

  看著被修改過顯得更精良的捕獸器,他同時明白,他的蘿蔔賊既不是動物,也不是人類。


  他想到倩女幽魂,然後又想到民間流傳的狐仙捉弄,但誰來告訴他聶小倩何時成了個帶把的少年郎?狐狸又怎地改吃素了?

  當一個狩獵者盯上獵物時,最重要的就是別讓獵物發現已經被盯上了,他知道他越是好奇,對方就會越加戒備,所以他什麼也不做,日子照舊的過。


  只是,當季節邁入冬天時,他會不時拿一些儲存的蘿蔔乾放在門外,然後在隔天起床後看著空無一物的門口淺笑。

  慢慢的,他家門口有時會多出一些雜七雜八的果子或可食用的葉草根類,他通通照單全收,然後不忘對著空無一物的雪地道聲謝。

 

  冬至那天,山上突然降下了大雪,白靄靄霧濛濛的雪花乘著狂風覆蓋了整座山。

  而很不幸的,他那天沒回家,他被困在山中某處找不著路,這是他頭一回在山裡迷路。

  但他並不害怕,本來就是孓然一身,他有什麼好擔憂的?死了也不過就是回歸大地,萬物皆如此。

  可上天並未奪走他的性命。當他在一片溫暖中醒來時,映入眼中的是熟悉的房屋與熊熊燃燒的爐火,而他正躺在舖滿乾草並墊著獸皮的床上。

  「醒啦?喏,把這喝了吧。」

  那是他做夢也忘不掉的嗓音。而在他眼前,一名少年手裡正端著一碗熱湯遞給他。

  「謝了。」他坐起身,一邊啜飲著溫潤爽口的不知名濃湯,一邊小心的偷覷著少年。

  火光倒映下的少年,有著不尋常的橘紅髮絲和翠綠雙眼,細瘦的身體包覆在楓葉色的素面長衫下,讓人看了便覺得溫暖,但他卻沒穿鞋襪,只是隨意的在右邊腳踝上掛著一個金環,很難想像他這樣該如何在雪中行走。

  「感覺好些了嗎?」少年背著他盤腿坐在火邊問道。

  「嗯。謝謝。」他意欲下床,想更近的把少年再瞧的仔細些,卻立刻招來一記狠瞪。

  「你要做什麼?被子蓋好,不許下床。」

  「……我是想說,如果你肚子餓了,可以拿點存糧來吃。」他淺淺一笑。

  「我知道東西在哪,我自己會弄,你給我躺好。」少年惡狠狠的盯著他,卻只讓他感到一股奇異的溫暖──彷彿有很久,沒有人用這種帶著關心的語句叱責他了……

  「可我放蘿蔔乾的位置換了,你知道麼?」他撐著頭看向愣住的少年,心裡不自覺的笑。

  「我自己會找!睡你的覺!」少年只愣了一秒便回神,沒好氣的道。

  「不要。」他回答的理所當然,視線對上少年眼中的疑惑,直言道:「我一睡著你就會離開罷,我還不知道你是誰呢。」

  少年眼神一凜,微怒道:「就算你不睡,我也照樣會走,你信不?」

  他意外發現少年生氣時白皙的臉頰會染上一層淡紅,比他看過的所有夕陽都美。他正色道:「我信。但我更信你不會吝嗇的連名字都不願告訴一個常莫名其妙找不到蘿蔔的倒楣獵人。」

  「……」少年聞言沉默了幾秒,突然噗哧一聲笑出來:「你這個人真奇怪!」草地般的翠綠雙眼望向他正經八百的神情,逐漸染上笑意,「我叫拉比。」

  「我是帝奇……」帶笑的碧綠眼瞳幾乎讓他的視線再也容不下其他,「那個、我可以……問你是……什麼……嗎?」他有些支支吾吾,越和少年相處一刻他便越怕少年離去一分。

  拉比愣了愣才會意過來,眼睛轉了轉,突然露出笑容,一下蹲到帝奇跟前,一張臉笑咪咪的仰望著他,「哪,你說你覺得我是什麼?」

  「呃……」這張臉太漂亮,還這麼熱情的盯著他叫他怎麼思考?「兔……」兔子?兔仙?兔精?哪個才對?

  拉比旦笑不語,手指一彈,頭頂上登時迸出兩隻長長的白色兔耳朵。看著帝奇驚愣的傻樣,拉比笑得更歡了,他現在才知道原來面對面作弄人類竟是這般有趣的事。

  可拉比的笑容微持不到一秒,因為有人非常冒失的一把抓上他的寶貝耳朵!

  「你、你你你幹什麼你!」瞬間往後跳一大步,拉比摀著耳朵,滿臉警戒的看著帝奇。方才耳朵被撫弄的感覺很奇怪,對方手上的溫度還有點殘留的錯覺,害他感覺胸口裡面有什麼東西緊了一下,身體也有股異樣感。

  「痾……抱歉……因為,我沒摸過活生生的兔子……」以往等他碰到他們時早都魂魄散盡。

  「……」拉比沉默不語。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獵人,殺過他不少同伴……

  「我會從現在這一刻開始不獵兔子。」他笑著舉掌道。

  「……還有狐狸。」想到自家遠房親戚,拉比補上一句。

  「好。」他忍俊不住的笑應。看拉比戒備稍稍解除,他輕聲道:「那,我可以再摸摸你的耳朵嗎?」

  「……」他無言以對,看對方臉上半哀求的表情,有些心軟,只得小心翼翼的靠近,乖乖低下頭。


  他極其輕柔的用指腹輕觸拉比那對雪白無瑕的耳朵,細滑的軟毛拂過掌心與手指,有點癢,但更多的是愛不釋手。他讚嘆的撫弄那對溫軟,同時也悄悄撫上耳朵根部的橘紅髮絲,那髮絲和耳朵的細毛如出一轍,令人碰了便不想放開。隨後,他看見少年半瞇著眼,一副很享受的模樣,心裡頓時充滿愉快。

  拉比靜靜伏在床畔,敏感的耳朵從未被人如此順著毛摸。少了一開始的心悸,多的是舒適與安全,他知道他永遠也不會傷害他。


  乾柴因火燒而裂開的劈啪聲驚動了這溫馨的一刻,拉比動了動耳朵,倏地回神發現自己居然和一名人類如此貼近,忍不住暗暗詫異,莫非這當真是他命定的最後一劫麼?

  「怎麼了?」發覺少年神色有異,他停下手上的動作問道。

  「嗯……沒什麼……」他是不是該提醒一下眼前這名人類呢?可是他是公的,應該不太可能……吧?

  雖然有些在意,但帝奇並未追問,只是柔柔一笑,繼續摸著少年的腦袋道:「既然你都肯現身救我了,要不之後就在這兒住下吧?外頭天寒地凍的,你待著也不好受。」

  「……我有條件。」他沉默了許久,最後還是決定提醒一下眼前這名人類比較好,他看著他道:「你,人類,絕對不許愛上我。」


  在拉比說出這句話後,小屋內有好長好長一段時間被沉默占據,最後,拉比率先起身。


  「等等!」他想挽留。

  「不能再等了……」少年帶點遺憾,因為他已從獵人眼中看到最不該有的東西。那是他常常在一公一母的人類臉上看到過的東西。

  「為什麼不能喜歡你?難道就因為我是人類,所以我喜歡你便是錯的?」他不甘心的問。

  「……不是。」拉比嘆口氣,回身看著男人道:「萬物要修煉化仙,皆須經過七情六慾的考驗和天劫,我命中只剩最一劫情劫,只要過了,我便能成仙……」他壓下心裡的柔軟,輕聲道:「背負他人多餘的留戀和思念,只會讓我成不了仙,永遠只是個沒名沒位的山野精怪。」

  這是少年對他說的最後一番話,說完之後,少年便如霧氣一般消失了,無論他怎麼找,也找不著了。

  門口的蘿蔔乾再也沒有消失,菜圃的蔬果總是待在他們應該待的位置,接著又是一年花開花謝,獵人從此不再遷移,他寧願每日每日的繞著這座山徘徊,也沒有再離開過這座山。

  山下的人們都說,他是被山精迷了,才會神智不清,活的不像人又不像鬼,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神智無比清楚,他只是在等待。

  而這一等,便是二十多年。

  他感到自己不再健步如飛,體力隨著時間的流逝消褪,他終究只是人類,不能與天地齊壽。

 

  在一個大雨的夜晚,他獨自盤坐在小屋中,沙啞的咳嗽聲不斷自他口中吐出,混著血絲。他知道自己病了,而且病的很重,連呼吸都好似用盡他全身的力氣。

  可他望著燃燒的火堆,心裡卻意外的寧靜,思緒斷斷續續跑過人生的每個片段,最清晰的仍是少年的臉龐。

  「你就非要這樣嗎?」

  突如其來的怒叱把他驚醒,他費力的轉頭,卻被人攬抱住,迷濛的溫暖中,他只聽見那人帶著鼻音啜泣:「為什麼不好好照顧自己?為什麼不乾脆離開這裡把我忘了?我不是說你不許愛上我的嗎?」

  他顫抖著抬起手,覆上少年環在他頸間的手臂,淺淺一笑道:「你終於來了……」

  他終究……還是等到他了……

  他帶著滿心歡喜,緩緩合上眼。

  少年瞪大了眼,看著他閉上眼的容顏,心裡是多麼的不可置信!

  對精怪來說不過是短短的一瞬,對人類而言卻是如此長久的時間。他在歲月消磨中悄悄換了樣貌,多了些皺紋,卻不減原有的俊逸。他是個聰明人,他早就知道他是精怪不是人,但為什麼這樣聰明的他,卻甘願這麼傻的守在這裡,只為了等一個沒有人性,甚至不確定是否轉頭就把他忘了的妖怪……

  太傻、太傻、真是太傻了……人類真的好傻……

  少年擁著男人,一顆顆陌生的淚珠滾落,但唇邊笑靨卻無比明亮,他湊近男人的唇,輕笑道:「我……不成仙了……」

  隨著話語,一股透白的霧氣鑽入男人口中,使他原本衰弱的心跳多了氣力,幾乎沒有的呼吸也開始增強,流失的生命力再度回到男人體內。

 

  後來,人們再也沒看過那個獵人,有人說,他是拜師求仙去了,也有人說,他是被山帶走了,而時間一久,新的傳說取代舊的,也沒人記得這個人了。

  山的頂峰依然每日被雲霧籠罩,偶爾放晴卻飄雨,人們說那是狐狸要娶親。殊不知,在那重重迷陣後的絕壁之巔,有處人間仙境,終日鳥語花香,歡聲不絕。

 

  「哪,小兔子,你真不後悔麼?」他坐在樹下,淺笑問摟在懷裡的少年。

  「沒什麼後不後悔的,只是我發現要過情關,不該只是逃避,而是該接受,並真正看破它罷了!」晃著一雙兔耳朵,少年調皮一笑。

  當年犧牲七百年的道行救他,至今無悔。

  「難道不是你偷拿我的菜練法術,還在山裡亂設迷陣害了我所做的補償?」帝奇偷笑道,順手捏了捏少年的兔耳朵。

  「哎,笨帝奇、小氣鬼、愛記仇!哼!」搶回耳朵,少年氣鼓鼓的打算起身離開。

  帝奇把懷裡人摟得更緊,在少年額際落下安撫的吻,隨後將臉埋進對方頸間笑道:「是,小兔子,我錯了,我笨、我不該記仇、不該小氣、最最不該惹你生氣~哪,好不容易在一起,你真捨得離開我?」

  回應他的,是少年沒好氣的一瞪,以及懷裡全然依賴的安穩重量。

  男人寵溺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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