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捷報一到,白色身影飛也似的奔出城門,後頭快馬加鞭來報的小兵渾身帶傷,早已虛脫墜馬,由其他醫護兵抬走治療包紮了。
      直到銀眸內終於倒映出人影,始終無暇泛起的淚才終於迷濛了眼底。
    「大人。」領頭的副將見了亞連不忘抱拳一揖,「屬下護主不力,請降罪。」
      亞連趕忙將他扶起,「我既非官也非將,別跪,生還就好,快進關休息吧!」
      素白袖袍覆上馬背上昏迷的神田,濃濃的血腥中,亞連穩住雙手,快速封住神田周身大穴,隨即翻身上馬。
    「大人,先救元帥吧。」發覺亞連上馬後遲遲未拉動韁繩,為首的副將儘管疲倦不堪,仍能從亞連眼中看見那深深的不忍與猶豫,索性發聲催促。
    「咱們還行的,您先救元帥唄!」發話的小兵摀著腹部,和另一名傷兵互相攙扶前進。
    「我……」咬牙,心知神田傷勢不能再拖,亞連轉頭交代隨他一同出關的輕騎小隊護送餘下殘兵安全回關,隨後將神田抱穩,拍馬飛躍,直入關內。

      神田 優,你答應我的事還沒做到,你不能死,你還欠我一條命、還欠我一個承諾……
      求求你,撐過去──
      透明的淚落上墨黑的髮,碎成點點冰晶,隨風飄落塵土之中。

 

       第幾天了?
       關內,碧眸凝視著昏迷不醒的男人,滿載迷茫。
      拉比不是不知道亞連的擔心,只是他實在沒有力氣回應,他知道自己這般虐待自己會讓好友傷心,卻想不出其他方法來緩解這股梗在心頭的情緒,只能繼續這般摧殘著自己,彷彿這樣床榻上的男人就會早點醒來、彷彿這樣就能忘卻他和男人之間剪不斷、理不清的千頭萬緒……
    「海不會枯,石不會爛;天不會崩,地不會裂,永遠是太過美麗的傳說。我不在乎過去未來,只有此時此刻……求求你,求求你醒過來……」
      淚水數不清第幾次模糊碧眸,自羽睫滑落,落在帝奇臉上。
      是罪惡感吧。拉比抬袖抹去眼淚。他是為了救他而變成這般模樣,這可惡的混蛋是故意的,故意讓他恨也不是、原諒又不甘,變相的折磨……
    「……別哭……」微涼的手掌撫上拉比臉頰,帝奇半睜著眼,努力扯開嘴角露出笑容,想讓拉比放心,可吐出的氣音卻是虛弱無比宛若游絲。
      碧眸驀地一瞠,無神的綠湖深處慢慢湧現出光華,轉頭便是一聲高喊,待在外頭的衛士聽見連忙奔去通知亞連。

 

       這廂,亞連正忙得焦頭爛額,一身月白長衫染上斑斑血跡不說,額間的汗與緊蹙的眉更是顯得神田狀況危急。
       銀眸盯著躺在床榻上面色蒼白、周身插滿金針的神田,心裡是又氣又急、又愧又惱,氣的是這人怎麼就如此亂來,明明被一掌打中心口,還偏生任由內力亂竄;急的是下針好一會兒了還不見神田臉上出現半點血色;愧的是他根本不該將神田重新拖回邊關,要是當初狠下心不回來、對朝野興衰不聞不問,也不會有今天這一切發生;惱的是這人明明知道越是內功深厚越要注意,這等強勁的內息不要說震傷筋脈,根本是傷敵五百,自損一千,這種笨蛋的蠢事他也做?神田 優,他根本存心想氣死他來的!
      銀瞳惡狠狠盯著床榻上的人,垂落身側的雙手緊握又鬆開,如此反覆,眨眼瞬間淚珠好似又將滑落,卻聽得門外一聲通報,說帝奇醒了,這下更不知道是該喜還是憂。

 

      拉比愣愣的看著面前紅著眼眶、白袍浴血的好友踏著不急不徐的步伐進來,一句話硬是梗在喉頭出不了聲。
      亞連面無表情的替帝奇把脈,見脈象平穩後,向拉比點了點頭,隨手抄起筆墨寫下方子,本欲遞給拉比,但在見到對方明顯憔悴的面容身形時,終是縮回了手,轉而叫門外的衛士前去煎藥。
      白衫飛揚,轉眼要離開,拉比趕忙一個箭步上前按住亞連肩頭,消瘦的臉上明顯擔憂。兩人對視良久,亞連嘆了口氣,拉下肩上那隻微涼的手,垂下眼道:「仗打贏了,可優受了重傷,還未清醒。」簡單說了情況,亞連將袖內的一只小白瓷瓶塞進拉比掌中:「等等和水服下吧,照顧傷患的人怎麼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呢。」語罷,白衣飄動,轉眼間便步至遠處。
      阿優……受了重傷?拉比反覆咀嚼著亞連的話,只是默然。
      雖然亞連未說一句責備自己的話,可若是自己當時在場,或許……或許阿優他……
    「拉比。」嘶啞的聲音來自床榻上的帝奇,拉比回首,只見男人半睜著金眸,皮包骨的手卻穩穩的向他伸來,他想也不想的竄入那只臂彎中。
      枯木般的手指輕撫胸前顫抖的橘紅腦袋,低低的嘆息自帝奇口中溢出,散落在窗外呼嘯而過的北風。
      漆黑的夜空緩緩降下點點瑞雪,邊關終於也迎來了北方的寒冬。

 

      初雪過後,應是寒梅初綻,然而遙遙邊關何來梅樹?可不見梅樹卻有梅花暗香,淡雅不俗、帶著些許惆悵地浮動──
      神田床畔,一抹細瘦白影靜靜的守望著,修長的手指將一只銀灰色香囊塞進神田掌中覆握,疲倦的聲音幽幽地道:「這是我用手邊僅剩的材料做的,你現在睡到哪兒去了?要是迷了路,就跟著這味道回來吧!」
      雪白的腦袋倚上神田肩頭,無聲的淚珠滾落。

      這些天,他每日每日的撐起身體,告訴自己還有許多人需要他,他不能倒,亦不可因為一己私情而耽誤他人性命,一日醫者,終身父母心。
      然而即便再忙,他還是會到拉比那兒轉轉,看帝奇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康復,也看拉比一日比一日沉默,碧眸中無言的哀傷與掙扎,即便在帝奇面前隱藏再好,仍逃不過他的眼。

      日復一日,他忙完夜已深沉,雖然明知神田身旁有人照料,他仍每夜駐守在他床畔,往往看著看著便就著榻邊睡去,總要衛士換班時順道將他抱去一旁的坐榻蓋上厚被,也多虧衛士心細,沒將他隨意放置,每回睜眼總能瞧見不遠處的神田。

      儘管衛士們一句話也沒說,但亞連心裡無比歉疚,實在不是他任性,而是看不到神田,他夜不能寐、食不知味,這幾日連著下來,他覺得自己一向自認堅強的心靈也快要瓦解崩潰,若是神田再不醒、若他再不醒,只怕自己最後也……

      總以為是優不分輕重的性子比較需要自己在身邊,如今想來才發覺,其實是優一直在寵著、依著自己,拙劣卻樸實無言的溫柔守著自己……

      反觀自己又給了他什麼?總是為別人的事情忙碌,儘管補藥參湯沒少過,卻沒多留心思與他好好待著過一天;總以為優的不滿、優的脾氣、優的吃醋都是無傷大雅的小事,如今才明白那些有多難能可貴……

    「優……你快點醒來,好不好……只要你醒來,要我做什麼都行……做什麼都行……」低低的嗚咽在只有北風呼嘯的夜裡悄聲迴盪,如泣如訴。
       一絲嘆息半著一只手掌輕落在亞連腦後,「……罰你嫁我……蠢豆芽……」無力的沙啞嗓音,卻不難聽出當中的寵溺。
       雪色腦袋倏地抬起,再見到對方久違的墨玉時,由驚訝到不可置信,最終,喜極而泣──
    「別哭了……」笨拙的神田元帥替懷中的那張小臉上的淚珠擦了又擦,總是拭不乾淨,索性一個嘆氣,勉牆抬起無力的手臂將人擁在懷裡充作安慰。
    「你知道你睡了多久麼?我、我……」銀眸眨也不眨的望著墨瞳,眼淚像斷了線的真珠,濃濃的鼻音中神田實在很難聽出他家小神醫到底在說些啥。
    「我不會安慰人……嘖、豆芽菜你可不可以別哭了……」沙啞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也難為神田元帥這麼多天沒喝半口水,一醒來卻得先好言安慰自家情人。
      雪色腦袋一晃一晃的走到桌邊,倒了滿滿一杯水後,總算稍稍恢復了冷靜,喊了外頭的衛士去端碗粥來,隨後回到床邊將水餵給神田喝下後,一手抹掉臉上未乾的淚,一手開始診脈。
      難得看亞連失控的模樣,神田心裡好笑,但見原本的包子臉瘦到下巴都尖了,忍不住心疼的捏了捏亞連面頰,罵道:「還說醫者父母心,連自己都照顧不好。」
      雪眸盈盈橫了他一眼,抽抽鼻子,扁嘴道:「還不都歸功於某人出了門就不顧死活!」
    「那還不是為了你這笨蛋豆芽菜!」橫豎還不都是為了回來見他。
    「你可以拒絕我!大笨蛋馬尾巴!」早知道害自己又心疼又怒,他當初就該拒絕自己那個回來邊關的爛提議。
    「你……!」氣結!
    「還說什麼打完要陪我走一輩子,害我流這麼多眼淚!」伸手接過衛士端來的白粥,亞連憤憤地指著自己的眼睛,那紅紅腫腫的眼眶可不是騙人的!
      深吸一口氣,神田抓住亞連端著粥的手腕,墨玉迎上銀白,是深深、沉穩的認真,低沉的嗓音緩緩道:「是真的,天涯步步與君行,豆芽菜。」
    「……嗯!」鬆開了眉宇,憔悴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久違的笑花──

      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
      只為眼前這個人,為了他,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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