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亞連站在城樓上,任大漠狂風颳起衣袍與長髮,城樓底下便是戰場,照理來說,他應當是要加入戰局,像神田那般統御兵馬血戰沙場,然而,他終究無法斬殺生命,光是站在這裡,他就彷彿能看見那些臨死前的目光,那些士兵眼中最後倒映的或許是狼族的故鄉、或許是幾年不見的家人、或許只是那朝自己劃下最後一刀的人的面孔,但無一不是死亡。

  大漠的風裡瀰漫著血氣,狼族不願妥協退兵,他用盡了方法,最終明瞭這是這個朝代避也避不過的命運,他只能盡力將傷害減到最低。
  當星宿輪轉,天空已將秘密告之於他。
  他不是英雄,亦不願當殺手。

  他一直在城樓上待到兩軍僵持,才被關內的衛士勸下。

 

  拉比不記得是誰扳開了他的手,茫然無力的視線只模糊的看見一抹玄黑皺著眉對自己吼了幾句話,隨後一把拽起自己,他眨眨眼,只覺得視線越來越模糊,黑暗一步步侵蝕視線,他選擇了放棄掙扎……

 

  當雁門關大門開啟,亞連接獲通報衝出來時,只見神田跨著座騎,手裡牽著另一匹馬朝自己衝來,在自己面前一個急煞,隨後二話不說將帝奇自馬背上抓下交給一旁待命的衛士。
  「拉比呢?」亞連焦急的問。
  「死兔子沒事,只是他好像受了不小刺激,昏了。」神田下馬,緊緊摟住著急的雪髮人兒,安撫的輕吻他前額。
  「你呢?有受傷嗎?」銀眸裡是滿滿的擔憂。
  「我沒事,豆芽菜,我沒事。」安撫的吻不停歇,「做你該做的事就好,你盡力了,別哭……」領口一濕,他嘆氣,這善良的一塌糊塗的傻豆芽……
  聞言,亞連抬起埋在神田頸肩的腦袋,揉揉泛紅的眼,努力給了神田一抹笑顏,「我沒事,優回去吧,那裡需要你。」這裡也有傷患需要他,銀眸深深望進黑瞳:「我等你。」
  「嗯。」
  得到回應,亞連點點頭,轉身捲起袖子,同時向一旁的衛士交代該準備的東西。
  年輕神醫暗暗發誓,為了拉比,他勢必救回帝奇!

 

  神田目送著那堅強又脆弱的背影,想起對方站在城樓之上的身影,那般美麗柔弱卻倔強,明知只要不看就不痛,卻偏偏逼著自己目睹這場戰爭,逼著自己去接受成長,他不知道他寧願他永遠是那朵不染塵世的寒梅,也不想見他皺一下眉頭……
  嘆了口氣,神田拍馬調頭,重新回到前線。

 

  大漠溫差極大,夕陽剛落便陣陣寒氣襲上。
  關內燈火通明,雪髮少年雙手不停的施以金針救治床榻上奄奄一息的黑髮男人;關外,神田和將官們輪流守夜,即便辛苦,但只要是想到不遠處心心念念的另一人也在努力著,就覺得能熬過所有。

  夜幕已深,亞連呼出一口氣,看著床榻上勉強保住一命的黑髮男人,心裡終於稍稍踏實了。
  銀眸下是藏不住的疲憊,瞄準帝奇的這一箭實在射的快狠準,幾乎是插入心臟穿胸而過,雖說勉強救了回來,但從今夜到明晚仍是危險期。
  轉身倒茶,銀眸不期然的瞧見正欲跨門而入的橘髮少年。
  「拉比?」放下手裡的茶杯,亞連趕忙迎上前扶住還有些搖晃的友人。
  「告訴我……」碧眸帶著令人心疼的無助,「他還活著嗎?」
  雪髮少年忍不住展臂抱住對方,他不願欺瞞,只能緊緊抱著好友,輕聲道:「這幾天是危險期,過了就沒事,沒問題的。」話雖這麼說,但他心裡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聞言,拉比沉默了一陣,隨即像是突然想到什麼般緊緊拽住亞連道:「占卜呢?」
  亞連艱難的搖搖頭,看著好友不忍的道:「天道是命,但真正的選擇還是在人,若早知會這樣,我和蘿特絕對不會讓你們見面……對不起,拉比……」
  所有事情在亞連一句話中明瞭,碧眸靜靜的望著亞連,沒有責怪、沒有埋怨,只是深深的看了那雙純淨哀傷的雪眸一眼,緩緩繞過亞連走向床邊。
  拉比看著床上不成人形的男人,蹲下身,輕輕拉住他身側的乾瘦手掌,隻字未言,只是靜靜的握著、等著,等著男人熬過這段艱難的時光。
  亞連悄然關上房門,將空間留給好友,他望著頂上的閃爍星空,突然有些自嘲。
  自幼研習巫醫占卜,信心滿滿的解開每一幅卦相,最終,他還是輸給了人心,天空能夠告訴他許許多多的事,但真正能夠改變命運的,終歸是人心。
  他默然佇立在門外,直到遠方天空發白,關外號角與戰鼓響起。

 

  再次出兵,神田採取了快攻,打算速戰速決,但狼族卻是意外的堅守原地,甚至在一夜間以土石築起了堡壘,絲毫沒有退兵的打算。
  為什麼?神田越打越覺得不對勁,總覺得似乎漏了什麼沒考慮到,他煩躁的再次下令放箭。
  在一片疾羽中,幾個形單影隻的人影緩緩踏出狼族陣營,背著陽光,神田瞇起眼,下一刻,黑瞳倏地瞠大──
  諾亞一族??!!
  黑影們踏著不快不慢的步伐,一一擋下飛至面前的箭羽,彷彿是撥開孩子的玩具,額前的荊棘與惹眼奕奕生光的金瞳,毫不避諱的告訴所有人──他們正是傳說裡的最強傭兵!!
  神田嘖了一聲,怎麼也沒料到狼族與諾亞有了合作,這就是他之前覺得奇怪的原因,這就是狼族在死等的援兵!
  咬牙,仗不能不打,管他傳說是真是假,既然出兵就沒有退的打算!
  揚手,六幻揮下的剎那,大隊兵馬整齊劃一的出擊──!
  望著撲面而來的軍隊,諾亞們淺淺翹起嘴角,金瞳有的不屑、有的亢奮,這場戰役鹿死誰手還沒定論呢!

 

  當夜幕再度來臨時,拉比依舊維持著同一個姿勢,只是床榻上的男人卻遲遲沒有醒來的跡象。
  「拉比,吃點東西吧,你會累壞的。」亞連再度不忍的來到好友身邊勸道,然而後者卻像沒聽到似的,宛如失了魂的人偶。
  須臾,說不清第幾次無奈的嘆息自亞連口中溢出,將飯菜放在桌上,抬眼只見門外又有衛士再等,只得先放下拉比離開處理軍務。

 

  兵馬交會中,混亂的馬蹄與兵戈,神田的利眼依舊捕捉到諾亞一族,確實不愧為傳說裡的一族,一屆肉身遊走在千軍萬馬間卻能毫不在乎的一一排除面前的敵人,彷彿人命在他們手底不過螻蟻。
  一只勁羽射中神田座騎的後腿,烏椎馬痛的昂首嘶鳴,神田連忙躍下馬,順手砍倒一旁的狼族士兵,一邊替烏椎拔箭止血,一邊舞動六幻,刀光閃過處,無一不是見血封喉。
  「你好啊,敵軍的主帥。」
  一片混亂中,一聲突兀卻格外清晰的招呼傳入神田耳中,他回身,只見一名少年瞇著金瞳,笑盈盈的望著他。
  緊抿的薄唇揚起冰冷的笑──來的正好,諾亞。

 

  亞連待在關中,自從知道神田與諾亞交鋒後便坐立難安,而隨之從關外送回的戰況與傷患更是使他在公務與醫務之間忙的分身乏術。
  一邊著手救人、一邊命人快速將戰況上報朝廷,然而隨著傷兵一批接著一批送來,加上積弱不振的朝廷早已失去民心,他甚至懷疑上頭根本打算犧牲雁門關,從前些天開始連救援的糧草都停止輸送,幸虧之前與人民打好了關係,但即便關內城民再怎麼相信他是活菩薩、再怎麼擠出微薄的糧草,幫助終究有限,他只能盡力讓傷亡與耗損減至最低。
  他在漫天飛沙中聽見陣亡將士的哀號,他在淚水迷濛下穩住雙手替士兵們裹傷,他在遙望遠方殺聲震天時看見無數悲歡離合,他在滿是血腥的醫療營帳中,忍不住苦苦祈求上蒼,小小自私地希望下一個被送進來的不是至愛……

 

  年輕的諾亞微微偏頭,似乎是對這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漢人元帥感興趣,他漫不經心的啟口道:「千年公說,來將需通報,我叫衛茲里,諾亞一族裡排行老五,你呢?」
  神田不敢輕忽,儘管面前的少年一派悠哉,看著壓根兒不像是來打架的,倒像是來聊天的,但那眼神卻精明賊溜得狠,他穩穩揚起六幻,「五招之內,你若活著,我便告訴你。」
  面對神田冰冷的黑眸,衛茲里只是聳聳肩,腳下靈活的步法一踏一閃,輕鬆避開六幻迎面而來的一招,僅僅衣服讓劍氣劃破些許。
  金眸好奇的研究了一下衣服的破洞,隨即揚起好玩的笑,靈活的眼眸與身手讓神田不由地想到古靈精怪的蘿特,只是眼前的少年比蘿特多了幾分慵懶,彷彿他只是被叫來處理事情的,頗有幾分不甘不願的意味。
  六換再度揚起塵沙,衛茲理偏過頭,沒打算正面和神田交鋒,臉上掛著微笑,彎彎的眉眼彷彿能透視人心,足下幾個輕點,靈巧的避過了神田的劍氣。
  神田劍眉微蹙,兩次撲空令他冰冷的眼底隱隱帶著幾分罕見的焦躁。越是認真的傢伙遇上愛打不打的對手,只能說是碰到了罩門……
  這傢伙的輕身功夫只怕是和豆芽菜有得比。神田暗想。以往豆芽菜總是笑瞇瞇的只躲不攻,一邊是刺激對手的情緒,一邊是觀察試探對手的深淺。所以越是碰上這種對手越要冷靜。

  六幻刀法陡變,隨神田手腕翻轉舞起漫天白花,當中劍氣虛實交雜,令人眼花撩亂之餘難辨真假。
  在近身戰中,對手突然這般出招著實對以應付,孰料衛茲理竟乾脆的閉上眼,憑藉自身感覺躲避虛中帶實的劍招,同時開口道:「聽說,上回有人看見雁門關上有個一身白衣的人,據說就是那傢伙在坐鎮雁門關的,不知道你見過沒有?」睜開一隻金眸,少年不意外的看見神田臉上一瞬間閃過的僵硬──
  哈,猜中了。
  「哦──聽說,還是個妙手回春的神醫呢。」抓住神田將硬的瞬間,衛茲理毫不猶豫的側身避開六幻,袖口甩出銅扇的同時竄入神田胸懷,扇柄精準的朝被鎧甲護住的心窩一擊──!
  「噗──!」氣血狂湧,伴隨鎧甲破裂聲,神田硬是狠狠噴出一大口血,周身內息沿著經脈亂竄,一時半刻竟只能憑藉六幻支撐才勉強不跪倒在地。
  「看樣子,那個人對你很重要啊。」衛茲理緩緩走到神田身邊,金眸細細的觀察對方痛苦的神色,唇畔揚起的不再是隨意慵懶的笑容,而是嘲諷的憐憫,帶著冷漠的輕蔑,「一個人只能愛惜一個人,要麼自己、要麼別人,把愛給了別人,那麼那個人就是你的軟勒啊……神田 優。」薄唇揚起血腥的笑意,諾亞的本性終於從那張笑臉下明白的顯現出來。
  右手握緊六幻的刀柄,神田刻意將腦袋垂低,使右邊的衛茲里出現視覺上的盲點,左手無聲自六幻刀鞘內抽出另一把極薄的銀刃,黑瞳冷然。
  「嗯?你這眼神──」話未盡驚覺不對的衛茲理想退,卻遠遠不及神田手放手一搏的速度,銀刃低空一閃,直直刮過少年踝骨。
  瘦長的身形頓時如失重般跌落在地,金眸望著迸出鮮血的雙腳,竟震驚的無法在瞬間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神田昂首,有些搖晃的站直身軀,凝視著和前一刻角色截然不同的諾亞,沾滿鮮血的薄唇冷冷揚起,「真是多謝你了……讓我想起還有個笨蛋還在傻傻等我回去……」
  回過神的金眸恢復原本的波瀾不驚,衛茲理冷笑道:「那又怎樣?你根本回不去,我只是諾亞的其中一個,就算挑斷我的腳筋、殺了我,這場仗你終究是輸定了!」
  「是啊,不過……那指的是在一般情況下……」稍稍調勻內息,黑眸不再看地上的少年,轉而望向遠方。
  金眸順著黑瞳的視線望去,無奈站不起身,無法看見倒映在黑瞳裡的兩抹熟悉身影穿梭在戰場中,輕易放倒一個又一個的諾亞──
  血色的唇揚起極淺的笑容,或許豆芽菜是對的,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

  不再理會身旁的諾亞,揚起六幻,神田重新踏入戰場,不知何時披散的墨髮在狂風裡四散飛揚,黑袍下的銀鎧鍍上嶄新的血色,狼族士兵們對上那雙黑冷的雙眼,還未膽寒便已先歸九泉──

  烈陽之下,黑色身影宛如來自冥獄的狂暴修羅,除非他自身的氣力耗盡,再無人能擋──

  「蘿特,動作快點!」露露貝爾和蘿特正努力的將昏迷的諾亞帶走,遠離戰場,察覺神田發狂後,貓瞳禁不住染上了幾分焦慮。
  「這種苦差事早知道就叫那對笨蛋雙生子來了……」蘿特忍不住抱怨那對眼見情況不對便腳底抹油先溜了的雙胞胎,話音中不難聽出有些微喘。
  「快別說了,咱們不要淌這渾水,答應的事辦好了就趕快把大家帶去安全的地方,別讓千年公發現就是了。」
  「好好~奇怪,薛里爾呢?」女孩歪著頭,對於諾亞一族莫名其妙少了一個人很是疑惑。

 

  灼人的豔陽高掛,陽光下是腥紅的戰場。
  狼族大將的頭顱終於被高高掛上軍旗頂端,神田望著逃竄的狼族士兵們,沒有下令追擊。
  仰起頭,黑眸定定的注視著天空,在彷彿什麼事都未發生的藍天之上,那燦爛成一團白光的太陽恍若雪色少年的星眸──

  雁門一戰告捷後,天涯步步與君行。

  他,終歸是守住了對他的承諾──

  蒼白染血的臉上淺淺揚起了笑,黑眸闔上的瞬間墜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元帥──!!」眼見主帥直挺挺的倒下,好不容易活下來的眾軍將士不顧殺脫了力的身體,連聲驚喊!
  離神田最近的小兵反射性的想撐住,卻反而被神田身上斑駁的鎧甲拖的跌坐在地,查覺神田還有鼻息後,轉頭瘋了似的大喊:「馬!快找馬來!元帥還有氣!快回關通報啊──!」

 

  大軍撤離後的戰場,遍地屍骸,傾斜的旗幟在風沙中殘破地飄揚。
百年過後,長風帶來的塵土堆積侵蝕,誰又記得在這片黃土之上曾染過多少鮮血、沙海之下埋沒多少生靈……
  血染黃沙,白骨累累。
  戰爭本身沒有對錯。
  只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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