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四川巴蜀。
  令江湖聞之色變的神秘唐門,這門內門外可是天差地遠恍若置身兩個世界。

  隨著亞連二人踏入大門,週遭非但不見半隻毒蟲,連嗜好悶熱的蚊蠅類都沒瞧見半隻,實屬稀奇,就是不知道是真的沒有,還是全被抓去煉製什麼奇丹怪藥了。

  明明是位於濕熱的四川,唐門內少了悶濕,反倒像江南夏季那般舒適宜人,非但有微風輕拂,甚至還有一股淡淡清香滲入鼻間──

  「──嘶、咳咳!」背心倏地受到襲擊,亞連促不及防,當下胸中氣血翻騰,猛地咳出一口鮮血!

  「你……」眼角餘光瞥見身旁老者倒下,回眸望去,只見方才還走在兩人面前的唐門門主不知何時閃身至兩人後方,而方才那一記的始作俑者大約是錯不了了!

  亞連張口企圖說些什麼,可喉頭好似被什麼東西梗住般,竟一下發不出聲,而週遭哪還有什麼輕風鳥語、雕梁畫棟,有的只是被漆成黑色的銅柱與滿地蟲蛇,空氣潮濕悶熱的幾乎讓人喘不過氣──

  「嘶!」足踝一痛,亞連低頭,只見一條色彩斑斕的大蜈蚣不知何時蜿蜒地爬至小腿處纏繞,兩根毒顎深深扎入布料刺穿皮膚,一下子便引起一陣灼熱的劇痛。

  然而多虧了這一痛喚起亞連警覺,眼見足下蟲蛇蜂擁而至,銀眸眨也不眨,飛身而起,一手扳住連接銅柱與屋頂的斜槓,一腳凌空踩著銅柱穩住身形,另一手飛快自靴間抽出一把短刃,快狠準地刺入蜈蚣雙顎間,硬是將這隻緊咬不放的大蟲挑開,但毒素早已延著血液蔓延,沒一會兒整隻腿便沒了知覺。

  亞連冷汗涔涔,放眼望去,底下毒物是越聚越多,有些甚至開始纏繞著柱身向上攀爬。柱身不長,以這些爬蟲類的速度沒一會兒便可不費吹灰之力地咬上自己,眼下當真是進退不得、屋漏偏逢連夜雨──
  銀眸在十萬火急間猛地向上探望,只見白影翻騰,硬是讓雪髮少年在紅蟒張口咬下之際攀上屋頂!

  「呼……」大蛇毒牙撲空聲猶在耳畔,亞連心有餘悸的吁了口氣,隨即運氣封住動彈不得、好似石塊的左腿上幾處大穴,暫時延緩毒素蔓延,手中刀子毫不猶豫地劃開傷口,只見黑血泊泊湧出,很是嚇人。
  「還不錯,雖說警覺太低、不夠聰明,但危急處理倒是正確。」陰陽不分的嗓音自四面八方幽幽傳來,陰冷的笑道:「世人皆知藥有藥引,卻不知毒亦有毒引。作為獎勵,我可以告訴你,玉面公子體內毒素縱然複雜精妙,然其毒引與藥引卻是一體兩面。此處乃百家毒蟲匯集之地,你就好好努力吧。」

  嘲諷的冷笑聲漸遠,亞連環視底下蠕動不絕的蟲海,背上早已一片汗濕,心頭涼了半截──當真不該冒然闖入唐門,眼下身上連副驅蟲解毒的藥劑都沒有,要想活著出去談何容易?

  在亞連思忖間,屋簷處悄悄探出一顆菱形蛇頭,沒聲沒息的晃至亞連身後,張開大嘴,白森森的獠牙眨眼便要當頭咬下──

  「嘖!沒禮沒貌的畜牲!」

  銀眸只來得及瞥見刀光,緊接著便是一股腥味撲面而來。嗆鼻的血腥味飄散,無頭大蛇的身軀跟著其頭顱轟然傾頹!

  「……老、老前輩……!」
  「老個頭笨徒弟!多虧你害我跟著被拖下水!」一把掀去頂上髮絲,底下赫然是一頭舉世無雙的暗紅長髮!
  就著屋瓦一屁股坐下,克勞斯一邊撕掉黏著的假鬍子與眉毛,一邊看著底下毒蟲瘋狂蠶食大蛇身體,嫌惡地道:「在外頭沒事聞到香味你就不會動腦子想想!還當是醇酒香嗅的勤哪!害我也得裝做中了迷香產生幻覺給那群龜兒子抬來這鬼地方,你小子真是生來給老子找麻煩的是不是!」
  將手裡的一團白毛往下扔去,克勞斯劈哩啪啦把自家小孩罵一頓,罵完還不忘一拳往其腦袋上敲。
  「……」
  「還發愣啊!太久沒挨揍腦袋不好使了是吧!」眼見面前少年還兀自呆愣,克勞斯沒好氣的恐嚇道。
  「師傅……你、你真的是師傅?」那個自稱雲遊四海實則不知死到哪去的師傅如今活生生又戲劇化的出現,亞連自認有相當合理的原因懷疑眼前人的真實性。
  「還想挨揍是不是笨徒弟!」眼見拳頭一揮,亞連趕忙防禦,卻見某囂張人士背後,一只升起上半身的蜈蚣正以腰折的姿勢向後倒去,亞連心裡暗吁一口氣,同時也為那隻蜈蚣的腰默哀……
  紅髮身形倨傲站立,手臂一揮向亞連拋去一物,道:「把這玩意兒收好了笨徒弟,要是丟了看我是宰了你還是宰了神田家的臭小鬼!」
  「诶?!」亞連聞言慌忙接下,攤手一看,只見一顆鴿蛋大小的白珠子,上頭串著一條黑繩,乍見無奇,卻是觸手生溫、堅滑異常。
  亞連心裡猛地一跳,雖說自己只在書上和師傅口中聽過,這玩意兒怎麼看怎麼像──
  「給我戴上去!」
  果然!亞連心下暗驚。此物當真是蛇牙所製!傳聞蛇壽百年,一旦額上生角成精,就是死後一顆蛇牙上依附的煞氣也有驅蟲的功效,掛在身上延年益壽、蟲蛇避之,放在家裡則方圓十里內百獸不侵、蟲蛇不敢妄入。
  「……師傅,這東西給我……那你……?」
  「給我把嘴巴閉上多使點腦子!下面蟲子太多聽不清楚,剛才那不男不女的渾蛋說了什麼來著?」
  「他說藥引跟毒引為一體兩面……啊!」亞連腦中猛然浮現一段書籍記載──相傳古中國有一蛇,其首蘊據毒,多為南方人用以製毒,是稱『藍藥』,其毒性剛猛,服藥者十二時辰之內必斃,然若服下其尾則能解毒。
  「嘁!藍蛇。」克勞斯語帶不屑地撇撇嘴,「想出答案還不快找!笨徒弟。」
  「我現在可是傷患耶臭師傅!」再說藍蛇哪是說找就找,那根本是傳說中的生物啊!
  「老子可是被你拖下水的,笨徒弟!」
  「沒良心的臭師傅……」
  「再囉嗦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
  「……」有鑑於某人說到做到的劣性,亞連很識時務的閉上嘴,然而心裡卻有一塊地方意外的坦泰。
  儘管身處如此糟糕惡劣的環境,卻意外有種回到兒時的錯覺,那時身旁有瑪那、有師傅,還有迪姆,日子平平淡淡卻也滿足……
  ──要是神田也在就好了……
  沒來由的,亞連腦中迸出這麼個想法。眼前彷彿看見在同一片白雪飛花下,烏衣少年負手而立,面色柔和地替自己取下一枝梅──
  「那裡!」克勞斯一聲喝令,目光直指屋頂另一處攀附的小蛇。
  銀眸順勢望去,只見一片蠕動的花花綠中,的確有條不起眼的細小藍蛇混雜其中,銀眸半瞇,手中短刃一甩,直飛而去,直直將蛇軀釘上銅柱!

 


  清晨,拉比在濛濛亮的天光下睜開眼。

  ──今天是第四天了……拉比在心裡默唸。亞連依然沒有消息……

  微敞的竹窗外輕輕送進一陣暖風,拉比抬頭,一頭及腰橘絲在微風吹拂下輕晃,心頭陡然生起一股想離開床榻的欲望。

  久未沾地的雙足小心翼翼的踏上地面,休息太久的肌肉一開始還有些不習慣,讓拉比一度跌倒,可隨著他一步一趨的行走,不到一會兒便與常人無異了。

  拉比倚在窗邊,迎著風,感覺身體彷彿正被某種東西呼喚著。撲面而來的暖風喚醒了他深埋在血液中對自由的渴望。

  曾經憑著一介輕身功夫遊走市井與豪門、曾經如狂風過境翻滾江湖、曾經縱馬飛躍奔馳戰場與大漠,閉上眼,淨是一幕幕風吹草低見牛羊的邊關風景與雪盡馬蹄輕的從容自在,恍惚間好似此身已成風,恨不得立刻展開身軀在陽光下御風前行──

  慣於躡起的步伐硬生生停佇在竹簾邊,金眸映著憑窗迎風的含笑少年,腦中盡是空白。儘管心頭有個聲音一直催促著迴避,卻無論如何也移不開眼。

  太過炙熱直白的視線讓拉比下意識地回頭──「帝奇?」

  男人的衣著膚色在朝陽下緩緩清晰,拉比微微瞇起眼,漸漸辨認出襯托那雙金瞳的是怎樣一副輪廓──

  「……不、不要……」

  脊背與牆面的撞擊、驚惶的腳步、散落的橘紅長髮……帝奇看在眼底,胸中湧現的是酸楚、是心疼、是痛苦,也是一生僅有一次的愛。

  拉比無法控制自己虛軟的跌坐在地,染著晨光的碧眸滿溢恐懼,他感覺到自己在發抖、他看到一幕幕不堪回首的過往在眼前播放──

  為什麼他偏偏要是書人?

  為什麼他偏偏就是有過目不忘的本領?為什麼他無法選擇哪些是他想要的而哪些是他想遺忘的?

  又是為什麼……他可以一邊記著那個人加諸己身、泯滅人性的殘酷虐待,卻又同時感受著同樣一個人給予自己的溫柔照料、悉心呵護……

  帝奇悄悄放下手中的托盤,看著面前顫抖著縮作一團、雙臂緊擁己身的少年,心頭注入的憐惜滿溢著壓過其他情感,他輕輕喚道:「拉比……」
  橘髮少年聞聲猛然抬頭。那沙啞空洞的聲線無比熟悉,如今卻也令他無比恐懼,在看見那張面孔時,他明知身後是牆壁,仍無法克制自己的雙腳向後挪移。
  金眸沒有看漏少年的每一個動作、表情,本欲上前安撫的身形轉而退入身後的陰影處。

  僅僅一步,便已是天涯,無聲地宣告他倆此後的距離。

  任憑前額髮絲覆蓋垂下的金色眼瞳,帝奇靜靜自喉頭取出輔助變聲的小石子,低沉磁性的嗓音平淡地道:「我不會再靠近你的,拉比。」暗處微揚的唇角泛著苦澀,他繼續道:「很抱歉,我傷了你,也騙了你……」
  「我不會再碰你。如果你希望,我也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他聽見自己沉穩的聲音迴盪,映襯著滿室安靜。

  他沒有渴求他的原諒。

  不是沒有必要,而是他自己無法原諒自己,所以,他不會開口請求。

  方才沐浴晨光的孩子、在風中淺笑的少年……他終於認清了自己那份扭曲的愛,也在認清的同時真正坦然面對,面對眼前的人、面對在認清的同時擁有的另一份更明朗的戀慕。

  ──只要能讓你繼續擁有那份明亮爽朗,哪怕我必須一世徘徊暗處、終生遙遠守望,我也必將甘之如飴、至死方休──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半瓶水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